读名人传记||徐振清 :她是一个魔幻般的优雅存在 ——读洪信子自传《为自由辨》

现在，她大部分时间住在夏威夷的火山森林里。她的流动性很大，时常会去美国、欧洲、印度、韩国等地，可是不论去哪里，最后她都要回到这阒无人迹的火山森林里——这样，她才有了回到家的感觉。一个人的孤独，是不能分享的，她却每每迷恋于此。

有一次，她在大森林里走丢了，找不回她自己搭起的那个小窝棚——她的家了。她有点慌乱，但她很快就安静下来。她问自己，你回去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她回答自己，没有。又问，那你慌什么呢？她想，她确实没有什么慌乱的理由。于是，她放松了，释然了。她是大自然的子民，她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怎么会走失呢？

她大部分时间都独自躲在火山森林里，远离喧嚣嘈杂的人间尘世，独自面对自己的肉体和内心。她已习惯于长时间地冥想静修。这个时候，她的真我开始显现出来了，准确地说，是暴露出来了。她要狠狠杀死那个贪欲、虚伪、愚蠢的自我，她无情地将包在自己身上的层层叠叠的外衣，一件一件扒去，让本真裸露出来，以便返回自己。

她在和自己做苦苦的争斗，为的是怕失掉自己的本真。她不是在追求一种死的真，而是一种活的真，她需要从自身的存在和境遇，一次次重新出发。最终她一定是战胜了自我。

当自由的快感充盈在意识里和身体内，当自信不再与世俗同流合污时，她便从杳无人迹的森林深处走出来。之后，她打开自己的身体，用舞蹈宣泄释放自己的内心——这便是观众在舞台上看到的，世界著名现代舞蹈家洪信子。

与其说，洪信子是个美国韩裔现代舞蹈家，不如说她是一个世界现代舞蹈家，因为，绝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美国及世界各地周游修行和巡演。有时，她会问自己，你是世界著名舞蹈家洪信子吗？她回答，我是洪信子，但在洪信子前面，不能加任何修饰词语，否则，就不是本真的洪信子。

她是一个优美高雅的存在。她是一个本真自我的存在。同时，她又是人们眼中的一个异类。一个异端的魔幻的存在。

她1940年出生，今年77岁。1984年，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太平洋中部的美利坚合众国所属的岛屿上的时候，感觉好像到了另外的星球上，肉体和内心立刻涌起一股汹涌澎湃的生命活力。在这纯然的原始森林中，她仿佛第一次触摸到自己突突跳动着的生命。她即刻决定，就把家安在这里。

她相信，一个人开悟后，还需要在生活中继续磨炼，停下来是危险的，灵魂是会出窍的。

于是，在美国生活了10年，已经获得很大成功的她，毅然决定把这一切统统抛去，她要去古老的印度修行求道。她对生活的根本问题产生了怀疑，她把握不住自己，她需要大哲高僧的点化。印度对东方历史有着巨大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总是善的，就是证据。

在印度，洪信子自觉同化于僧侣，开始了自己完全苦行僧的生活。和所有求道的苦行僧一样，她常常连续几天无法睡觉，常常连续几天光着脚毫无目的地在地上走，常常连续几天坐在尸体旁边冥想苦思，几次三番地痛苦地绝食……总之，她要求自己的肉体和身心彻底安静下来，以求得精神上的超脱。

在朝圣求道期间（那可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啊！），她变成了一个乞丐，没有固定的睡处，吃饭也不能定时，时常睡在大地上……岁月时光倏忽流逝，有一天早晨，当她睁开双眼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地上的土粒，草尖儿上的露水和昆虫，甚至连石头，也在迎接早晨阳光的照射时慢慢苏醒过来……她猛然间恍然大悟：呵呵，原来大自然中所有这一切，都是和自己连为一体的呀！原来她是和一个无边的大生命共生共处的呀！她的意识由此全部打开了，她感到天地万物都是活的，自己则融汇于其间。这是一种极致的美，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直抵灵魂。

这是一种极不平常的体验，发狂的喜悦和安静的幸福立刻充溢她的心间……一种无欲无求的，绝对幸福的感情，在这一瞬间诞生了。

在遥远漫长的印度苦行中，她学到的东西很多，最大的收获，是对世间万物开始怀有慈悲胸怀。长时间的冥想静修，使她内心中产生了一种要将地球上的万事万物都拥抱一下的持久冲动。当然，她也常常想拥抱自己，并渴望常常能有人安静地来拥抱自己。她认为人们之间互相拥抱，是人间的大爱。没有爱，不人类。无大爱，人不立。立者，精神指向者也。上也说，人一生的成就，都是由心出发的。对此话，她至信。

冥冥中的洪信子常常追问自己：在了无意义中依依不舍的你，还有意义吗？经常这样追问，使她无以逃遁地时时需要正面面对自己。她坚定彷徨，她清醒混沌，她留恋厌弃……她想转身而去，又心有不舍。在今天这个社会里，谁要说他的思想特别明辨清晰，一般来说他就是在吹牛。与此同时，即使外面的世界再庞大，也不可以认为个人的行动是毫无意义的。

作为在国际上最负盛名的美籍韩裔当代舞蹈家，洪信子在这本自传体的《为自由辨》中，关于舞蹈，所占的篇幅却极为有限。然而，说到洪信子，我们却不能不提到舞蹈，，是绕不过的。

洪信子在纽约艺术学校毕业前，做了毕业表演。看完她的表演，校长对她说：“从今以后，再没有要教给你的东西了。”她激动得泪流满面。她的舞蹈只服从于她的内心。别人看懂了。

现代舞的先驱，伟大的舞蹈家邓肯在世时，有一次在费城演出，演出结束后，一位坐在最前面的观众，和一位坐在最后面的观众之间，有这样两句对话：

“看到邓肯从舞台地毯上慢慢地起身，两只胳膊渐渐地抬起，我竟流泪了！”

“呵，看到那个场面时我也落泪了！”

舞蹈是与自己的灵魂对话。当语言不能表达某种感情、欲望，某种想象的哲理时，舞蹈却能整个地把它们表达出来——这就是洪信子心中要达到的舞蹈境界。洪信子认为，过去许多所谓的舞蹈，基本上都是形似而神不似。对于现代舞来说，那个时代应该一去不复返了。

身心修炼到一定程度后，洪信子感觉舞蹈如硫酸一般正悄悄将自己消融，一种剧烈的来自于体内的律动使她痴迷，她感到那是一种比食欲和性欲更为强烈的大欲望。为此，她常常激动难耐，无法控制自己。在大街上，在汽车里，在饭店里，无论在什么场合，她常常会有跳舞的冲动。有一次，路过一家唱片商店，她情不自禁地随着舞曲跳起来，满大街的人全都停住了脚步，随后一阵一阵的掌声响起来了，此起彼伏，经久不息……人们在心里惊呼：世间还有斯人？

洪信子的舞蹈，总是在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结束，她却常常在这种掌声和欢呼声中，体悟到了无尽的空虚和孤独。她的舞蹈深深感动了无数的观众，他们走上台来，流着泪与她缓缓拥抱，表达他们的情愫。一个汉城大学物理专业二年级的学生，看了她的舞蹈《哀悼》，受到极大震撼，竟放弃了物理学而改学哲学。

舞蹈《螺旋形的对角》，展示了诞生与死亡，永恒和瞬间，以及生命的轮回，表现了生与死并不能束缚人的自由之精神……

一位年轻的修女，在表演结束后来找洪信子，说：“我感到你的动作让我内心爆炸了，你的舞蹈告诉我，舞蹈也可以求道。”那年修女27岁，她毅然脱下了修女服，开始学习跳舞。她渴望用舞蹈达到求道之路。

美国著名的舞蹈家戴安娜对洪信子说：“如果我非常有钱，我会买下你整个人，然后让你在我家里住着，我要看着你整天跳舞的样子生活。”

舞蹈让洪信子解放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在她那里，只有大自然可以跟舞蹈相比。

1981年，洪信子在纽约创办了“笑石舞剧团”，从此，她开始一面在纽约从事创作，一面开始率团赴美国各地，乃至欧洲、亚洲多国公演，不断问世的作品《插口》《喷薄欲出》《我是一团燃烧的火》《石头》《新生》《继续》《合二为一》《此时此地》《三翅果》《螺旋姿态》《求道者》《四面墙》《小岛》《尘埃》《大自然》《天使》《2001：从冥王星到地球》等等，让她为世界所知晓，成为“获得世界普遍赞誉的唯一韩国人”。而她对韩国现代舞蹈及现代文化的卓越贡献，则得到了铺天盖地的赞誉。1998年春，声名如日中天的她率领自己的舞团，前往宏大的汉城艺术中心的歌剧院公演，成为第一个登上韩国艺术殿堂的国内现代舞团，由此为韩国现代舞进入主流演出开辟了先河。当年她的自传《为自由辨》成为韩国的最畅销书，仅在韩国就印刷了25万册。

关于性，洪信子说，她曾有过一段视野封闭的毫无觉醒意识的时期，在一种陈旧观念的统治下，她度过了青春时代。当她明白了这一切时，她的青春已经结束了。她承认后来她也对性的问题产生了很多矛盾。常常，莫名的激情向她袭来，仿佛要吞没她，这时，她就去练功房翻滚，跳跃，奔跑，做为了摆脱那种欲望而能做的各种剧烈的动作。然而，当肉体累得瘫痪如泥之后，仍有一种更大的饥渴煎熬着她。她想用禁欲主义来克服它，恪守住纯洁的自己，可无法解决的性冲动更为执着，并牢牢地束缚了她，抓住了她。进入成年以后，洪信子更加透彻地认识了性。

内心充实而不需要从外部寻求太多的东西。在日常，洪信子过着一种无须打扮、无须粉饰的生活，她认为将真实面目袒露无遗，人便达到了自由。她穿衣服只讲宽松舒服，穿鞋只考虑脚不受束缚。有一次她在纽约的大街上开车，一个交通警察十分严厉地命令她把车停下，她想，糟了，肯定是违反交通规则了，交通警察却俯下身对她说：“女士，我求求你，别让我再看到这辆车了行不行？”原来是她的这辆老爷车太破旧了！

现实中的什么诱惑，也无法让洪信子忘掉自由。她一生都在为自己辨，她一生都在为自由辨。在读《为自由辨》的时候，我几次这样想：我们大家，整个世界，所有的人可能都有病，惟独洪信子是健康的；唯有洪信子对生活和人生理解是正确的。洪信子不是反对生活，而仅仅是反对我们现在这样一种生活。

作家兼翻译家尹金丹女士，热心策划出版了这部图书（文汇出版社出版）。尹金丹说：“作为《为自由辨》这本书的策划，我的角色就是心甘情愿地代人受孕的母亲。”

《为自由辨》可能是一部小众图书，但小众图书说明不了什么，尤其不能说明它的价值。我们每一个读到这部书的人，都应该由衷地感谢尹金丹女士。

（责编：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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