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人民都喜欢“鬼扯”，咱们中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最早的文字甲骨文里就有这个“鬼”字，大大的头壳、软绵绵的身体，正是一飘来飘去的“大头鬼”形象。中国文人不写鬼者，大概没有，写得一手“好鬼”的不胜枚举。这之中蒲松龄老先生尤其出类拔萃，写了厚厚一部“扯鬼”的书，集了“装神弄鬼”之大成。
《聊斋志异》凡十二卷491篇鬼故事，其开卷第一篇《考城隍》，与其说是在“言鬼”，不如说是在“讲梦”——封建社会落第士子的白日梦。故事不长，试译为白话文如下。
我姐夫的祖上姓宋名焘，一等秀才，也就是个廪生。有一天，宋老秀才宋公大病倒床，忽见一小吏手持文书，骑一匹白额大马而来。小吏行至床前对宋公说“请随小的去考试。”宋公疑问道：“开科考试时间没到，怎么要这么急着赶考？”小吏并不解释，只是一味催促。宋公无奈，只得勉力上马，带病跟着小吏而去。一路风景十分陌生，直至见一城市，煌煌然貌似京都。不久进入皇城，宫殿巍峨华丽，十余高官一字排开端坐其上，宋公一一看去，只认得个关公关老爷。殿前设两套几案与坐墩，已有一秀才入座。宋公便与这秀才并肩而坐。几案上早摆好文房四宝。不久，有试题飞来。宋公看题，题目只有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两位秀才奋笔疾书，文章写成交卷。宋公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各位高官老爷传阅之后，赞不绝口，招宋公上前命令道：“河南缺一位城隍老爷，你正适合履此要职。”宋公这才恍然大悟：我靠，这是要我老命，去做地下工作呀！不行，不行。宋公跪地便拜，痛哭流涕：“大人们如此抬爱，秀才哪敢多嘴。只是家有70岁老母无人赡养，只求让秀才养母送终，必来听喝！”上有一位帝王之相者，听言命道：取生死簿来查看。有大胡子官员忙捧出簿册翻阅，说：“算来还有9年阳寿。”众官正犹豫不决时，只见关老爷发话了：“不妨命张秀才暂且赴任，9年后再换回来可也。”事情就这么定了。关老爷对宋秀才说：“本该你立即赴任，念你一片至仁至孝之心可嘉，回去赡养老母吧。9年之后，自来任职。”勉励再三。两秀才弯腰行礼，一齐退下。那张秀才紧握宋公之手，直送至荒郊野外。张秀才说自己是长山县人氏，吟诗一首，与宋公告别。宋公忘记大半，只记得诗中有这么一句：“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宋公依旧骑马，与张秀才抱拳作别。行不过几里地，宋公忽然如梦醒来。原来，宋公已经死了3天了。他母亲听见棺材里有呻吟之声，忙叫人开馆扶出，宋公缓了半日才开口说话。问家人长山县之事，果然有个张秀才今天死了。
9年后，宋公母亲去世。料理完母亲后事，宋公沐浴更衣，卧床等死。宋公岳父家住城中西门之内，这日忽然看见宋公穿一身镂金官服、戴一顶朱红色官帽，后面跟着浩浩荡荡大队车旗人马。那宋公登门便拜，不发一言，转身就走。众人大惑不解，不知道宋公早已地府高中，授官城隍老爷。奔跑到乡下宋公家打听，才知道宋公已经咽气多时了。
这宋公自己写有自传，详记这事儿。可惜战乱中散失无存。本文仅仅是敷衍成篇，略记其事罢了。
好一个灵魂出窍的故事！虽然类似故事早已耳熟能详，无非是某某人病入膏肓，有牛头马面锁去阎罗殿宣判，德善者入人道转世投胎为人，恶行者入地狱受苦或入畜道转世为牲口。但是，《考城隍》却另辟蹊径，改判为考，大有深意。蒲松龄先生果然是大清第一才子，说故事的高手，娓娓道来，栩栩如生，十分生动有趣。文言文篇幅不及白话文一半，可谓言简意赅、意味深长。
这城隍何许人也？原来中国人的传统里将天地人分为三界，上天为神仙，在地为凡人，入地为魂魄。城隍，本意护城河。冷兵器时代凡城必筑高墙、挖深壕，引水以保护城市。现如今北京、西安等古都还可以看到古护城河。只是看过之后不禁感叹，就这么一条小河沟，当年居然可以抵挡千军万马。上天乃天堂，西方人说是上帝和领着一大帮良民居住着，咱们中国人只认得玉皇大帝。凡间的主宰，东西方也大不一样，人家是总统，咱是天子，上天之子，奉天承运，皇帝是也。这地下呢？西方只有地狱，咱们就复杂了。据说汉末传入中国之前，咱们地下是没有地狱的，地上和地下恰如一面镜子，镜子外是我们凡夫俗子生活、斗争的舞台——地球，镜子里是地球的影像，连同镜子里的人，都是虚幻的，用现代科学的话来说就是没有质量的。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中国人比西方人不知道进步了多少万年，我们早就知道存在这样一种物质：没有质量只有意识或精神的人类和地球。量子力学都还没有进步到这里。所以，西方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最后都去问上帝，问上帝怎么掷骰子，怎么给了宇宙一个原始力。
既然地下是一个和地球一模一样的存在，自然得派人管理吧。这管理城隍的家伙（不知道是神是鬼，反正是个无质量的人）就叫城隍。最低级别也是个七品县太爷。若掌管京城护城河，则是个王爷了。民间一概称呼之城隍爷，设庙祭祀，于今香火不绝。
一个老秀才，俗称老童生，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个举人、进士，在2000年多的封建社会里是极其失败与耻辱的。现在，死到临头居然考了个城隍老爷，真是普大喜奔啊！
这就是白日梦！蒲松龄老先生的白日梦，也是封建社会无数落第士子们的白日梦。
关于科举、人鬼蛇神、仁义道德，还有许多话要说。且听下回分解。
2018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