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与《丹诺自传》
张书克
一
中学时曾经读过一本《台港散文选真》(喻大翔编,武汉出版社1989年版),其中收有陈之藩的一篇散文《丹诺自传——纪念适之先生之六》。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接触陈之藩的文章、同时大概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适之先生”其人。陈文说:1957年夏天,陈之藩在纽约,忽然收到一本书,是胡适先生寄来的,扉页上写着:
一位最可敬爱的美国人自传
送给 之藩 胡适 一九五七年,七 廿。(今年五月一日,芝加哥全市纪念此君的一百岁)
陈之藩不知道丹诺究竟是何许人也。他拿起书来就看,一下子被吸引了。从此他认识了丹诺,经常搜购与这位大律师有关的书籍,并且经常和胡适聊聊丹诺。按照陈之藩的说法,胡适言语硬而心肠软,很像丹诺。他还说,胡适喜欢丹诺那颗仁慈、热烈的心,喜欢丹诺那支火辣、有才华的笔。丹诺的人道主义、废止死刑论以及无神论,都很合胡适的胃口。不过,让陈之藩感到奇怪的是,胡适从来没有向国人介绍过丹诺其人。陈之藩还认为,有两个人(丹诺与曼钦。曼钦不知道是何许人,似为美国作家、新闻记者H. L. Mencken?)对胡适的思想影响很大。
陈之藩这篇文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读书渐多,读了陈之藩的文集,知道此文出自《在春风里》,写于1962年3月8日,胡适去世后不久,是纪念胡适系列中的一篇。一个疑问也一直在我心头:胡适读过丹诺的自传?并且敬服丹诺其人?我怎么在胡适的传记、年谱、日记、藏书中没有发现丹诺的蛛丝马迹呢?
二
其实,蛛丝马迹一直在那里。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翻阅《胡适藏书目录》,一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此人的著作,胡适竟收藏有六本之多。此人名叫Clarence Darrow。胡适的藏书中另外还有著名传记作家欧文·斯通为该人撰写的一本传记(ClarenceDarrow for the Defense,New York:Doubleday,Doran & Company,Inc.,1941.此书有中译本)。上网搜索一番,最终确认,原来此人就是美国大律师丹诺(1857-1938)。
把胡适藏丹诺的六本著作列在下面,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位律师是多么的多才多艺、兴趣广泛了:
AreWe Machines?Is Life Mechanical or Is It “SomethingElse”?(此系丹诺与胡适哥伦比亚大学时期的同学、哲学史大家Will Durant围绕论题展开的辩论,Girard:Haldeman-Julius Company,无出版日期);
DebateOn Prohibition(此系丹诺与John Haynes Holmes牧师围绕论题展开的辩论,Girard:Haldeman-Julius Company,1924);
FacingLife Fearlessly:The Pessimistic Versus theOptimistic View of Life(Girard:Haldeman-JuliusCompany,无出版日期);
Insectsand Men:Instinct and Reason(Girard:Haldeman-Julius Company,无出版日期);
Realismin Literature and Art(收入丹诺文艺评论类文章四篇,Girard:Haldeman-JuliusCompany,无出版日期);
Farmington(New York:CharlesScribner’s Sons,1932)。
其中前五本书都属于“Little Blue Book”系列,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第六本是小说,现藏台北胡适纪念馆。五本“小蓝书”中,有两本是丹诺与别人辩论的记录(丹诺在自传中承认,自己有与人辩论的习惯)。
三
在胡适日记中,同样有丹诺的资料。
1939年3月25日,胡适阅读了丹诺的自传TheStory of My Life,对于其中叙述作者无神论的部分(第42-44章)极为注意,颇为赞许。胡适认为丹诺是律师出身,其文字最为“精警痛快”。读完之后,胡适写信给孟治(1900-1990,毕业于清华学校,当时担任华美协进社【ChinaInstitute in America】社长),托他买一本此书。胡适并且在日记中抄录了丹诺自传中第383页中的一段话。(参见《胡适日记全集》第七册,第638-639页。)两个月后,胡适见到曾经长期在中国传教的Roots主教,大概是对这位老熟人的有点不以为然,胡适还向他推荐丹诺自传,希望Roots主教读读第42至44章。(参见《胡适日记全集》第七册,第655页。)
陈之藩的说法很有道理,胡适颇为欣赏丹诺的无神论思想。除此之外,胡适与丹诺还有很多相同之处。比如丹诺在自传中说,自己不愿意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尤其不喜欢升官发财;对于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则不计成本、不顾利害,不以为苦、乐在其中。这一点和胡适很相似。我想,这也正是两人成功的人生秘诀。另外,两人在思想观念上也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都反对“天赋人权”说,主张人类的努力与奋斗;都有一种怀疑的精神,都主张真理需要经过实践的检验;都认可易卜生“多数人的意见总是错的”的说法。
胡适托孟治买丹诺自传,不知道孟治买到了没有。想来是买到了。只是胡适现存藏书中并没有这本书。很可能胡适把它送人了。(前文提到的欧文·斯通著丹诺传,就是孟治于1941年12月17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胡适的,扉页上有孟治的题赠:“适之先生读玩 晚治于三十年十二月十七”。由此可见,孟治知道胡适欣赏丹诺)
四
一次偶然翻阅董桥《英华沉浮录》第二集(海豚出版社2014年版),发现一段关于丹诺的文字很有意思,复述一下,作为本文的结尾。董桥先生说,Kenneth Davis写丹诺的一段文字提到:这位大律师出庭,只要法庭准许,总会在控方慷慨陈词时点燃一支雪茄,抽两口,一边听控方的意见一边让雪茄的烟灰越烧越长,却不去弹掉。于是,陪审团成员的注意力都被雪茄吸引了,个个屏息盯着烟灰,想知道烟灰究竟什么时候掉下来,控方的发言也就成了耳旁风,谁也没心思去听了。这个画面很有意思:一边是慷慨陈词的控方检察官,一边是辩方律师手中的雪茄烟,一边是聚精会神瞪着雪茄烟的陪审团成员。动中有静,而在静中,大家都在等着一个悬念的落地(烟灰的自由落体运动)。董桥说,丹诺精心制造了两种境界:“静”与“悬”。“以静制动,以悬了断”。(《英华沉浮录》第二集,第2-3页)这位辩护大师就是这样打赢许多官司的。我想,丹诺当然不会在自传中透露这一独门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