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商洛作家群再进军作品展播之三十六】郑安怀:寻根

寻 根

郑安怀

昨日清晨，我们从山阳县城出发，驱车去湖北的小新川。小新川地处山阳天蓬山寨之南，具体位置，我并不清楚。为什么要去那里？幼年之时，曾祖父唠叨不休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里植入了一颗种子，随着曾祖父的离世，随着祖父等同一辈老人的日渐凋零，随着自身马上跨入不惑之年的门坎，随着二十年飘泊生活对故土的深深眷恋，这颗幼年被植入的种子便躁动不安，它驱使我对根的想往和探寻之意日渐强烈。几年前便开始计划，与家族的长辈们，或与我的几位弟弟。大家都支持我的寻根之旅。我是故乡族里这辈中的老大，肩负有引领族弟族侄们的责任，也是家族中唯一的狗屁文化人。好像也不能推托这份责任。与一位叔叔商议几次，昨日终得闲暇。叔侄仨结伴成行。我与叔叔欣赏沿途风光，闲聊，小弟安虎负责开车。

前天下午决定这件庄重的大事之后，联系了几位朋友。早已问清了驱车路线。叔叔不放心，又找了位熟悉那里的朋友作向导。向导是杨地镇三槐人，他候在家里。我们从山漫公路安门段拐入一条近年新开避的旅游线路，月亮洞风景区。一路美丽如画的山水风光扑面而来，令人应接不暇，陶醉其中。不时将手机举到窗外，抢拍奇峰秀岭，要第一时间分享给圈里的朋友。

小新川，这个小地名，它诱惑了我近半个世纪。清乾隆朝，在湖广移民填充遭天灾、兵燹、瘟疫等十室九空的鄂西北山地、商洛、及川西北地区的大移民浪潮中，祖上离开富庶的湖北武昌府兴国州鱼米之乡，在朝廷军队的押送下，赶进秦巴山地。故土难离，许多人不愿抛下多少代人经营的美丽家园，一路上哭声震野，不时有人逃跑。后来，军人采取了对待犯人的残酷方法，将人们用绳索串绑起来。因而，直到今天，故乡的人们仍把入厕称为解手。入厕与解手两词，不论从字面或其引伸意，都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汇。只有了解了这段历史，才能找出其中的联系。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男女老幼，几十人几百人，捆绑双手，用一根长索串连在一起，当兵的举着刀枪，在后面苦苦相逼、斥骂甚至殴打。不时有人停住脚步大声求当兵的：爷，求您解开手，我内急。或者：爷，解开手吧，我吃了生冷之物，跑肚拉稀，憋不住呀……当兵的一边怒骂，一边解了这类人的绳索，指定一处遮挡众人眼的地方，或石头背后或烂草深处或大树一旁。监视着解放双手的内急者。千里押送。一路之上，“解手”一词便渐渐演变成出恭的代名词。喊“解手”者，必欲出恭。几百年过去了，这个把入厕或出恭变得文雅的叫法一直沿用。其时，湖北移民最多的是通山和兴国。在我的故乡，许多人都能说清祖上的来历，而绝大多数，都是这两个地方的。

祖上从兴国迁移北上的，为“宏”字辈（也说为“衍”。有族谱记为：衍祚遐昌正自传。老辈口授为：宏初遐昌正自传。应是以谱记为准，还是以口授为准，还有待考证）。后分出一支再次迁徙至我的故乡漫川关万福沟。传至我这一辈，已是八代。按二十五年一代人算，该有二百年了。二百年的时光，其间发生了多少故事，这正是我要去真正意义上的故乡的原因。宗族的脉络，它就像一棵大树。我们每个人，只是这棵大树的一个芽。从芽追溯到一根细枝，再从细枝追溯到粗枝，至主杆，最终到根。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是由这样无数的家族大树组成的森林。更远的故乡该是湖北的兴国州，如今是阳新县。再远些，就是周王朝的诸侯国郑国了。郑国始祖为周天子宗亲姬友。郑国亡，国人相约以郑为姓，流徙多支。我祖应是史料记载中南下入湖北的一支。追溯一个家族，一个姓氏，或者一个民族的源头，其本是中华民族五千年辉煌历史的一部分。历史告诉我们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与史家研究人类起源同属一理。以字面意思推断，我神往已久的这个故乡该是土地肥美、人口稠密、果树四围、野花成篱、满目沃野的川道。不然，怎会以“川”为名？

一路上尽是高山。自入月亮洞景区起始，山的千姿百态画卷便在窗外一下子展开，再也收势不住。这一路的山可以用两个字简言之：高、险。高，每一座山的主峰，海拔尽在千米以上。以至于半山上有些容纳了一坡土而又有人家居住的房屋，在沟底河旁的公路上观看，如火柴盒。大多数的山，都是黑青或蓝褐色的裸露岩石。植被稀疏，矮小，多是野草和灌木，几难见到整座山的森林。光秃秃青石壁立千米以上者常有，六七十度的坡度，人迹难至者皆是，河水在青石夹峙的逼仄峡谷里左冲右突，河岸多是光亮如洗不染尘土的石墙石崖。半途接到向导后，向导告诉我说：这儿的山太陡，又没大树。过去山上黄姜多（一种药材），当地人被生活所迫，常上山挖黄姜，每年都有滚山摔死的。我赞美这一路的山多奇峰秀岭，绝美如画。向导唱反调：我们当地人恨死这山了。土地稀缺，山上连柴禾也不长，是穷山。农民身份的我当然理解向导的话。农民依赖土地而生存，土地所产五谷是养命之本。只有青石高耸的山岭而缺耕地的农民，不能靠天天注视着这好看的山来填饱肚子。过了月亮洞景区，进入杨地镇。杨地镇的中心地带也是河湾边的一点宽阔之地。建筑拥挤在有限的地域里，背靠山崖和大河，两行建筑中间艰难空出一条小街。两条小河在这里汇集，稍显宽阔和平坦处造就一个集镇，然后匆匆南去。过了杨地镇，公路又进入狭窄的深沟中。向导告诉我，这儿是县政府正着手打造的海螺殿景区和天蓬山寨景区。。海螺殿景区在高山之巅，过去称白马塘。当地人对该地有九十九个包，九十九个洼之说。包与包相似，洼与洼相同。包是绿茵如盖的森林，洼是一弯弯肥沃平整的耕地。包如天降群螺，故名海螺殿。山上多雾，很多人至此，如入迷魂阵。没有当地人引领，根本出不去。属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据说每个如巨型锅似的洼坑中间都有天眼，雨水山洪皆由天眼排空。下边的大山腹内中空，已探明几十公里长的地下暗河及溶洞群。要不了多久，公路及配套设施完善后既可对游客开放。届时，海螺殿景区一定会为游客带来震撼。同时，它也将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地质公园。我看，这条旅游线路一定会吸引大量游客。它不单单只月亮洞，海螺殿等某一景一物，整个公路沿线皆是美景，自然天成，大气磅礴。让游人感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非人造景观的做作和扭捏。至一个叫峡口的地方，公路分岔。去海螺殿的向左，去小新川的路向右。虽被向导一路诱惑，仍不能去观景游玩。我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

分岔一两公里，河沟渐显开阔，山上森林植被明显丰富了。公路刚进入一片茂密且丰收在望的玉米地旁，向导激动地说，到湖北地界了。河沟两边有了连片的平坦土地，若非要称为川，也免强说得过去。但最阔处，也不过三两百米。又拐过一道弯，前边的公路两旁有一排连在一起的房屋，五六户的样子。向导让车停靠在一家商店门前。

冥冥之中，像是有神灵在安排。这家商店主人五十多岁，是向导的熟人，向导只知其与我同姓。坐下相互攀谈，他名郑传吉，正是我同宗的叔父，却恰恰也是此地郑姓今年春节才选举的新一任户长。正是我此行第一步必须找到并郑重拜访的人。

按照中国的传统，同姓人不一定同宗。要打听是否同宗，最关键一点，摆家谱。说清各自前后四五辈人的排行辈分，相同者，即为同宗。我记着前七辈先人和之后六辈后人的排行，与我的叔父一叙，完全相同。叔侄握手言欢，按辈分称呼老少，即乐融融一家人。叔父热情接待的同时，即安排我们去老祠堂谒祖、拜家谱。至此，从做出这个决定便开始惶恐不安的心归于平静，我亦如久久流浪终于走回了故乡的游子，老祖父老祖母们的骨肉化作的一方热土向我敞开了温暖的怀抱，门外山岗上随风摇曳的芳草绿树，瞬间似乎都是祖宗们洋溢的笑脸，热情招呼他百年间一直找不到家的不孝子孙。

从这儿入左侧山沟。一道高大巍峨、几与天齐的山岭横在远方，山上森林蓊蓊郁郁，在中午的蓝天白云骄阳之下，呈深蓝色，那是浓到极处的绿。一湾开阔的庄稼地铺展在山脚，玉米、烤烟、红薯、大豆，各自以不同的绿色、不同的地块儿分割着田野，一簇簇高大苍虬的核桃树、香椿树、柿子树下，露出房屋的青瓦白墙。房屋全依山而建，一看便明白，那是要保护有限的耕地。公路便是河堤，溪流清澈见底，贴着公路路基和左侧山根一路欢唱。大部分人家在小川道尽头的山脚下密集，因缺乏统一规划，房屋院落各呈姿态，横竖间陈。河沟两旁，皆有分布。老祠堂，一座古老的四合院，以古朴苍老、繁华褪尽的落寞与孤独坚守在最高处，后接青山密林，前方与左右包围着年轻的建筑。我心一颤，这也暗合了化作尘埃的老祖宗们与正蓬勃生活的后辈们之间不可愈越的距离与苍桑。与我想象了千遍万遍的雕梁画栋相差甚远。我只能用破败二字来形容祖祠的现状。有抑制不住的热泪要喷薄而出，悲凉与激动在心中相互掺杂与胶着。双脚迈上荒草及膝的台阶，双腿有千斤的沉重。这就是我梦里千般思念的祖庭？我祖离开稻花飘香、鱼跃清波的江汉平原，辗转千里，历尽万难，定居于此开疆拓土的辉煌去了哪里？

瑞气腾腾烟霞沟，

云锁东南水西流。

群峰重叠称五老，

黄鹰鸥鹭性天游。

千亩良田赛美玉，

天然松竹隐高楼。

有缘居此风光地，

万代昌隆永无忧。

这首诗抄于祖谱。始知，这条山沟，我祖浪漫而文化气十足地称为烟霞沟。烟笼霞映，瑞气升腾。五老峰环绕，天上苍鹰鸥鹭遨游。谁敢说我祖都是只知荷锄待月归的泥腿子，没喝饱墨汁，能信笔写出这样的诗句？能有如此浪漫的文人情怀？族中长老打开祠堂四合院大门，首先指着大门两侧的耳房告诉我，这两旁的房间都是书房。我抚摸着褪去了光泽几近腐朽的书房门框，心里霎时温暖到极致，如饮甘露、如沐春风。不论哪个民族，哪个家族甚至个人，只有读书而知上进、荣辱、道德伦理、天下大事、历史的是与否……不知读书或不思读书的人，其本性仍是原始的畜而非知廉耻纲常道德伦理的人。我是个无神论者，信奉唯物论。从不去任何庙宇进香叩拜或焚香许愿，半生所得，只认努力二字。尊贵的膝头从不为任何权贵或神像屈躬，但如今站在祖宗的牌位香案前，我亦随诸位长辈跪下双膝。不因迷信，不因畏惧，只因心中源源涌来而需要马上宣泻的一腔感动。为我血脉传承的祖宗们叩拜，是对先辈的感恩，如同秋叶落地化作泥尘对根的回报。认祖归宗是不忘根本，而非俗世之人盲目拜倒在泥塑木雕的偶像前欲求一己之私欲。

祖祠门外的石阶，多数已经坍圮，野草横生，遮挡了昔日雕镂的图案。天井院里青石铺陈的地面，半人深的野蒿和幼树挤满了青石间的缝隙。而门外耳房的门头，竟被一巢黄蜂占据，俨然把此地当作无人的废宅。正庭青砖铺就的地面，已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方砖。抬头看屋顶，檩椽多是近年维修新换的杂木。整个院里院外，只看到东边檐口保留了三片古老且代表华贵的滴水檐瓦……是岁月流逝的无情？还是世道的沧桑？亦或后世子孙的冷漠？但四围青山，在六月盛夏的骄阳下依旧是郁郁葱葱，佳木参天。天空湛蓝，几缕白云轻若飞絮。知了在树荫下拉长了声音欢歌嘶鸣。山还是彼时的模样，我今天所见，与祖辈们往日所观应无太大的差别。但变了的是所有的生命个体和祖先们亲手建造的家园……云锁东南水西流。东南是大山温暖的臂弯，云横山岭，化作甘霖，滋养繁衍不息的族人。溪水向西，而西边，视线所极，越过一畦田地，看到的也是叠叠不尽，铺展而去的群峰。可以想象，在公路未通的时代，此地通往外面的羊肠小径，走出去是多么艰难。长辈们说，此处不论是去湖北的集镇还是去陕西的集镇，皆几十里之遥。好在，中国大地改革开放三十年，各个偏远的乡村都修通了公路，缩短了山里与山外的距离，方便了山里人的出行。当下旅游业的快速发展，给深山栖居的人民带来了新的希望。如此山美水美，绿树成荫，自然生态环境未遭到丝毫破坏的村落，正是蜗居城市，终日关在蜂房般的钢筋水泥囚笼中的人们，想往的世外桃源。不用等待多久，这么美丽的乡村一定会纳入发展旅游业的视线。但愿新的机遇能带来新的发展。收回飞翔的思绪，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往。有一天，父母双老，子女羽翼丰满能够自立，而我放下了一切，来此世外桃源般的祖庭，结庐读书，写作。种一圃青菜，两篱瓜豆，断绝与一切亲朋的来往……直至悄悄化成泥土。

叔父又带着我们来到了溪流尽头的乌龙洞。整个村庄人的饮用水，皆由此洞中引出。洞旁有龙王庙，庙前有塑在巨石上的盘龙。洞口阴森透凉。叔父说，爬过洞口这两米的低处，里边空间变大，上四米高一石台，里边便是篮球场大一石潭，潭水甘冽。越过潭，是不尽的溶洞，至今无人探其底。老辈人说，祖上初居于此，二人结伴探洞。挎两篮蜡烛照明。眼看蜡烛燃过半，洞窟仍延伸不止。二人只得悻悻返回。不论天干几许，洞中水流不减。也不论雨涝多久，洞中水流亦不增。祖先们认为此洞是黑龙王的府邸，故名乌龙洞。其右三五丈许，一股山泉自一石缝涌出。石缝宽不盈尺，高两尺许。此泉逢雨即混，亦随雨水的多少暴涨或减弱。村庄只引此泉灌溉，不作饮用，而称其瘪石洞。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也就是七十年前，此地高山密林间，仍有虎迹。华南虎在秦岭山南麓的绝迹，仅四五十年的时间。

看了乌龙洞，再听了虎的故事，一个现成的词汇跳出来：卧虎藏龙。这样的地方算不算风水宝地呢？离去时再三回眸，希望记住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希望每年都有机会再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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