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这个游戏开始前,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知。
有的时候一无所知其实更好吧。
——电影《大逃杀》
上周四,我们介绍了日本的未成年人犯罪“酒鬼蔷薇圣斗”事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虐待小动物开始,一步步走上了虐杀同龄人的道路。
不仅如此,在刑满释放、重获自由之后,他还写了一本叫做《绝歌》的自传,在日本亚马逊上一时间卖到断货。究竟是什么让一个本应天真的孩子变成了恶魔?上周的更新发出之后,大家在留言区对少年A的故事发起了热烈的讨论。
在这些讨论之中,有一位读者发来的邮件,也让编辑团的童鞋大为惊讶。因为她不仅真的把少年A的自传读完了,甚至还写了一长篇的感受。
这本《绝歌》里究竟还披露了多少少年A的心路历程?阅读的过程又给这位读者带来了什么样的体验?今天,我们就一起来分享下这封有趣的邮件,感谢这位叫云涯的读者,为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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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少年A
文:云涯
云涯,1997年生,专业心理学,非专业写手。
希望能了解每一个真相,哪怕是一点也好。
*本文谨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砂之惑星
不管好或坏,我没有任何地方比别人突出。
——《绝歌》
少年时的A喜欢躺在原始森林伸往水面的粗阔树干上,抽着红万宝烟,不断循环着这首松任谷由实的《砂之惑星》,那是他给自己建造的秘密花园。将对生命的渴望,从心底迸裂开的孤独感,还有那深深令他屏息的死亡的力量,都埋葬在这里。
1997年5月27日,世界通过“酒鬼蔷薇圣斗”这个带着浓厚诡谲色彩的代号第一次认识了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犯罪人。从此,作为“人”的尊严、名称和一切得以证明其生而为人的标签,都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国内几乎没有对这一起19年前的案子进行专业心理分析的文章,我姑且在百度百科上找到了这么一段,是由记者Gamal Nkrumah所写的:
无论是该名少年的家人、或是整个日本,都忽略了一些显而易见的迹象。日本的儿童在六岁时就要面临一个极为困难严苛的考试。孩子的表现大大影响了他们的整个人生和未来,这是会决定孩子能否进入良好的私立小学,或是进入受人鄙弃的公立学校。家长对于国家的系统和制度没有信心,“酒鬼蔷薇圣斗”的母亲也不例外。即使社工已警告她儿子的精神状况不稳定,但她还是继续强迫她的长子在学校要有突出的表现。他在当时已经把虐待和杀害小动物当作“嗜好”。很快的,当他进入学校之后,便开始对女生进行身体上的攻击。
我们来看看这位“专业”的记者是如何盲目甩锅的。
首先他批判了日本的系统和制度,认为“一场极为困难严苛的考试”是决定孩子未来命运的重要因素,其次他表示少年A的母亲“继续强迫”孩子在学校要有突出表现,正是因为她不听劝告,忽略社工对于危险行为的评估,坚持要将A送去学校,才造成两位小女生的受伤。社会和家庭,两个社会化的重要场所,几乎在每一起青少年犯罪中都会被拉出来批判一番。这种泛化的责任追究和典型的言语误导,乍一听实在没毛病,直到少年A的自传《绝歌》出版,曾经的教科书式猜测都瞬间化为尘泥。他以出人意料的优美文笔和无比细腻的心理描写,为他自己做了诠释。
我庆幸翻开了这本书。
珍珠真的能理解晶体破碎的意义吗?
如果抛开一切专业知识,让我将这世界上人的心理结构进行极端化的分类,我会分为两种。尚且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具象化,假设它是一种行为动机和情绪的来源,就像源源不断向外输送能量的核心物质。那么第一种人的核心物质就像是珍珠一样,圆润光滑,不易破碎,而另一种人的核心物质就像晶体,棱角分明,在意外的撞击下便会破碎。
这种比喻并没有贵贱之分,仅仅是象征了不同人的内心对挫折敏感度的高低而已。假设外界的刺激(比如我们都要面对的生老病死,或者是生活中的挫折)是一束光的话,那么当它照射在两种人的心里,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
珍珠表面光滑,遇光只是将它分散开来,依旧表现温和。而晶体则会折射出明亮不减的光线,将反射当成一种防御机制。倘若遭遇强压破碎,又会如何呢?珍珠破碎,本质不变,哪怕是割裂的缺口,也依旧没有刺眼的光芒,苦难在他们心中留下的是抹不去的疤痕。可是晶体破碎之后,碎片和缺口又会重新折射与之前不同的光线,打击越大,光线越复杂。他们并非后天铸就,而是从一出生就已经长成了设定好的样子。这种敏感性是天生的,是刻在本我中的,是无法控制的。身为犯罪心理学家的很多人,甚至这世界的大多数人,都生为珍珠,他们不曾感受过破碎的分裂感,也不曾以身反射过那足以灼伤人眼的光。他们看不到黑暗中那双扼喉的手,又怎么能彻底理解被抑制呼吸的人的感受呢。
以珍珠般的心去审判晶体的罪过,真的行得通吗?
少年A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晶体。
他极度敏感,孤独而又细腻。常常以冷漠的姿态来保护自己,他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表现出冷酷无情的样子。他似乎比别的孩子要更早成熟,也更加复杂。
,触动了他的那根敏感神经。
那么轻轻松松地就夺走那么多条人命,死掉的人只不过是变成了数字而已。
——《绝歌》
他开始对死亡产生了怀疑,“身体里像被灌入了巨大的虚无”,死亡是能够支配人的,一个人的幸福,也许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而真正让他感受到恐惧的,是1992年外婆的离世。在他的眼中,外婆是唯一一位接纳“我就是我,只要存在着就好了”的人。被父母骂的时候,外婆的怀抱是他的避难所。他相信,无论他做了好事,还是没有做好事,她都一如既往地爱他。在关于外婆的回忆中,无法删去的一个关键词是“疼痛”。幼年时,他经历过烫伤、爬树摔落的事件,但在这些疼痛的回忆里,外婆给他带来的是一种安心感。痛苦、安心和被爱着的充实感,深深地将外婆与他联结起来。当外婆去世之后,随之消失的,是一道将他紧紧包围保护,与外界相隔的墙。从此没有人再无条件地疼爱他,信任他,站在他的“圣域”之外静静地守护他。
我感觉全世界好像崩毁得只剩下我脚下所站的一公尺半径,只有我被留下来的恐惧、不安与孤独,包围我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垃圾袋,而外婆是这个袋子的“袋口”。此刻,这“袋口”居然被绑起来了,把我密封在里头的这个“世界垃圾袋”正被急速抽成真空、收缩。
——《绝歌》
击垮他的正是最常见的生老病死。先别急着感到不屑,谁都经历过亲人的离世,或者终将会经历。可是在这个网络发达的年代,发一条朋友圈便会有大量熟识的不熟的人安慰默哀,大量来自外界的信息终有一天会将回忆的苦痛冲散。也许要体验与他相当的感受,便是有一天当你失去最后一位能够理解你的话语的人时,那种巨大的失落感。
也许,你永远也无法体验。
那不是写在签名里的所谓的“抑郁”,也不是说着“没人理解我”却还是发在各种有人看到的地方试图寻求安慰的苦闷,更不是别人有悖自己的意愿而感觉“被全世界抛弃”的挫败感。所有的无病呻吟都只是换种方式来得到关注而已。
真正的孤独,是无法用简单言语表达的。
性倒错?快感与痛苦的条件反射
在少年A的身上,存在着一个十分特殊的关键字眼——性癖。
这种字眼加在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总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同时,这也是引起媒体兴趣的重点所在。多新鲜啊,杀人、性、未成年,三个敏感话题集中到了同一起案件,让人们几乎血脉贲张,本性的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它让我想起不久之前一位明星逝世,微博平台炸了锅的充斥着虚假消息,类似“死亡、”这样的字眼比比皆是,挑逗着人们的本性欲望,无视死者的尊严,肆意撩拨民众的底线。
可惜这些词语本身带有的黑暗色彩,让整个事件在经过媒体发酵之后,都蒙上了令人作呕的假面纱。
1997年5月26日,少年A将土师淳的头颅带回家里,在浴室的玻璃门后对着它进行了自我慰藉。这种无法为伦理所容,超乎正常人理解的行为,在司法精神病学中被称为“性倒错”。
而这一切的混乱与疯狂,都源于那个无人涉足的空间。
外婆去世后,A还是常常去她的房间里,回忆着曾经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而一次偶然为之的动作,让他从此深深陷入无法自拔。那一天,他打开了外婆的衣橱,看见了她生前常用的电动按摩器——就是老年人常用的那种,可以用来按摩背部或者腿部疼痛的地方。这让他想起了曾经陪着外婆的画面,想起自己也曾经手持着它为外婆按摩。他拿起按摩器,在她的牌位前跪好。就像是要体验那时外婆的放松一般,将按摩器靠在自己的肩膀、手腕、脚和脸颊上。他亦随性地把按摩器靠在他的小兄弟上,霎时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伴着刺痛袭来,所有的痛苦在那一瞬间都化为了病态的快感,他第一次,体验了性的滋味。这种近乎痛楚的快感让他无法停手,如同上瘾一般。
那是我这个人内底里,“性”跟“死”被“罪恶感”这项粘着剂完全黏死的瞬间。
——《绝歌》
只有在这一瞬间,他才能暂时忘记外婆的离世,才能暂时忘记被抛弃的孤独,大脑空白的那一刹那,他不用去思考未来,不用考虑结果,不必回忆过去。就如同被救赎一般,在短暂的时间之内,他能够摆脱不想面对的一切,甚至相反地从中得到快乐。这便是像吸毒一般,一步步地上瘾,痛苦、死亡与快感相连,生活在无限悲痛和抑郁中的他,想要摆脱痛苦的唯一办法,便是制造死亡,获得快感。这是趋利避害的本性,像生物学中最基础的条件反射,不断地强化使它几乎超出意识之外,他无法控制,也再无法回头。
在懵懂的年纪最初涉足弗洛伊德所说的“根本内驱力”,竟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他追求快乐的渴望与我们每个人相同,只是他的路比我们狭窄,幽深黑暗,荆棘丛生。最终我们站在宽广的大道上,异样地看着着满身伤痕的他,永远地给他贴上“性倒错”的标签。
他的第二次体验,来自于初次残害猫。
外婆家有一条狗,名字叫做佐助。他觉得佐助“警戒线很强,眼神总好像在畏惧什么”的样子跟他很像,外婆去世后,佐助变成了她的一个投射。可惜这只寄托着情感的生物在不久之后也随外婆离世,在他的心中,就仿佛所爱之人死了两次一般。
在接连失去了所爱之后,我心中出现一种不知名的“歪斜”。在我体内有颗阴黑气球膨胀了,从里头开始压迫我的内脏。
——《绝歌》
佐助死后,母亲将它的饲料喂给外面的野猫吃了。他觉得“完完全全”不合他意。“佐助的饲料就是佐助的饲料,就算他死了,也还是他的饲料。”这些饲料,大概是佐助曾经存在过他的身边的最后一点证据了吧。当这些饲料被猫吃掉之后,佐助的存在也从他的身边被一点一点地剥离了。如果同理推论,那么“外婆的佐助就是外婆的佐助,就算她死了,也还是她的佐助”,外婆的痕迹在被渐渐地抹去,在无意之间,就被这个毫无改变的世界掩埋了。
于是他感到了焦虑,在第二次他看见野猫吃了佐助的饲料之后,他便将目标对准了野猫。
而就在这场杀戮当中,他又一次体验了性与死亡联系的快感。
死亡将我心之所爱一个接一个夺走,但我用自己的力量把原本伸手不可及的死亡,拉到我这边来了。用我自己这双手,孕育了死。我完美地把玩弄我、把我耍得团团转的死亡给控制住了。
——《绝歌》
窥探着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窥探着你
在新闻的描述中,少年A是一个缺失了人性的可怕恶魔。他似乎漠视身边的一切,对世界怀着深深的仇恨。对警察的挑衅,表现他的幼稚不成熟。而他生活的环境,似乎是黑暗无光的,就像孕育苔藓的潮湿黑暗处一样。
我们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吗?
目击的场景都尚且带有主观因素而可能产生偏差,我们又怎么能基于这样的错误之上来进行错误的猜测呢?
在少年A的笔下,他的父亲、母亲、外婆、两个弟弟、远方亲戚、警察、狱长、他的童年玩伴,甚至是他杀害的几位被害人,都是十分温和、友好的,如果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姑且不论他想赎罪的主观因素,那么他并没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相反,他活在温暖的阳光下,身边的人对于他伸出的永远是帮助的手。他的家人,不得不说,都是情商非常高的人,就连案发当时他十二岁的三弟,都散发着善解人意的早熟气息。而他的母亲,更不像是开头记者所说的,“强迫他在学校要有突出的表现”,相反,在A告知她,他不想去学校了之后,她便欣然答应让A在家休整。她绝不是盲目关爱孩子的那种母亲,她比其他人更加小心翼翼,更加懂得不去触碰他的私人领域。
而A也并非不通人性的木头,他看得见别人对他的好,理解被爱是什么感觉,他会感到单纯的快乐,会感到悔恨,会感到忧郁。他甚至深深喜欢着单纯可爱的土师淳。“只要他在身旁,我便会心情安定。”“他完全地接纳我。不管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都会喜欢我。”
这种无条件的喜爱让他想起了他的外婆,他挚爱的人。可惜此时的他,已经不懂得如何爱了。土师淳的天真可爱让他觉得无法承受,就像无法用一双肮脏的手去触碰一个洁白无瑕的艺术品一般。他想要抹去淳眼中那个肮脏而龌龊的自己。
在淳君身上反射出来的对于自身的憎恶与恐惧。我想,我想杀掉的,其实是映照在他身上的我自己吧。我在纯白的淳君身上,投射了“发黑的自己”。
——《绝歌》
于是在1997年5月24日,他杀害了土师淳。
想把淳君眼里映照的那块丑陋的自己给抹去。想把美好的淳君留在我身边。两年后,我在水槽山同时勒死了自己跟淳君。
——《绝歌》
“1997年5月24日,下午约1点半过后,同住在神户市的少年B(土师淳)在前往祖父家途中,与认识的少年A偶然相遇。当时少年A正寻找犯案目标,少年A认为比自己年少的少年B(11岁)较容易杀害,因此少年A以“有蓝色的乌龟”为由将少年B诱拐至附近的高台上,用绳子将少年B勒死,并将少年B的遗体隐藏在该处后离开。”
这是百度百科上关于这一场案件的描写。“少年A认为比自己年少的少年B较容易杀害”被理解成了选定目标的理由,而且是因为“偶然相遇”。一场具有仪式性的杀戮,对A来说意义重大,淳是他生命中无法替代的记忆,又怎么会“偶然”杀害?
我们看见的,就一定是真实的么?
这简单几行字拼凑起的画面中,饱含着怎样的挣扎和复杂的情感,又有谁会愿意挖掘出来。仅仅是几字之差,一副毫无血性,无差别杀人的少年犯形象就莫名其妙地勾勒出来了。
24日,他杀害淳后,将他的头颅藏在被他称为“生命之树”的树洞里,“大概是希望淳君能够重生吧”。
27日凌晨,他将淳的头颅放在了学校门口。
那是个天空濛雾、白月晕微的夜晚,他站在校门口,心中竟涌上一股安全感。
至今为止饱尝过的各种屈辱,已经都被这暗夜的温柔给击溃,我再也不用畏惧了,这建筑物里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威胁我的东西。
——《绝歌》
当他摆好淳的头颅,站在那里观赏,身体仿佛被掏空,就好像在欣赏一幅“美得令人绝望的光景”。
诅咒与祝福交合为一,聚拢在我脚边那个我深爱得无可自抑的淳君的头部。我最最憎恶的跟我最最喜爱的,此刻结合成一体,在这我所挑选的舞台上,我那膨胀得几近崩裂的对于这世界的恨与爱,没想到就在此刻正在交尾。
——《绝歌》
附:少年A的“杀人”告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绝对、绝对不能做。如果做了,你自己会承受远超乎你所能想像的无边苦难。
——《绝歌》
不管有什么理由,只要你下手夺走别人的生命一次,那分记忆便会深深烙印在你身体与心灵的最深、最深处,永远也不会消失。不管你表面上过着再怎样平凡的生活,你一辈子都得被它拉扯着走。而最最令人辛酸的,是当你碰到了别人的好意和温暖,你再也没有办法像别人那样直爽地感受到那份“欣喜”与“幸福”。别人的真情,有时于你只是凌厉的刀刃,将你全身扎遍。于是到了这地步,你终于知道,自己过去赌上了所有一切如此唾弃的这世界,原来如此美好,美好得太过残酷。我以前没有预料到,要把自己抛弃的作为一个人的“心”给找回来,竟是如此困难与艰辛。
——《绝歌》
对少年A,是可以理解,还是不可饶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
这一期云涯的投稿,也让我们看到了事件的另一面。或许少年A并不像我们之前所认识的各种连环杀手一样,在扭曲的家庭环境中成长,从小受过各种各样的虐待——相反,他的成长环境可以说非常普通,甚至,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那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少年A的人性的偏移呢?
或许,这正是人性的复杂之处吧。
本期主稿人:云涯
编审:包包、小舞
本期图片素材来源:豆瓣网
本期题图来源:《大逃杀》电影剧照
*法医秦明系头条号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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