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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的绝不是自传——采访作家安·贝蒂

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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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的绝不是自传

——采访作家安·贝蒂


采访者:[美]史蒂芬·R·森多拉 

采访对象:安·贝蒂

翻译者:丛郁 


在讨论到某个作家的作品时,似乎所有的人都热衷于给这个作家寻找出一个标签。那么你是否认为有什么标签特别适合于反映你作为一个作家的成就呢? 

答:即使你不问,我也会提到这个讨厌的问题的。不错,我和其他一些作家一起被称作“简约派”,我不能说我很喜欢这一标签。不过看到我的同事们明确表示将他们如此归类是搞错了,我感到很有趣,在反对使用这个标签方面我觉得我是与他们相当一致的。只有人们在使用“简约派”这个词时不含贬义,而是讨论我的作品的特点以及这些特点是如何表达情感时,我才会感到满意。 

问:有些作家,比如说托尼·莫里森,她总将自己是个黑人女作家引以为自豪,这些作家总想让人知道白己是女作家。你是否希望读者将你的小说视作是出自一个女作家的手笔呢? 

答:我猜想,凡是读我写的东西的人都会知道它出自一个女人之手。我虽然不能证实这一点,但是我知道当我读学生的习作、看见上面的签名是缩写搞不清楚是男是女时,十有八九我都能猜对;所以我觉得其他人也能猜得对。因此,我想即便想隐瞒什么,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是说,作品最终还是与你的女人身份有关。从另一方面说,我的作品的确与我的女人身份有关,因为我也和别人一样也要开汽车,也要横穿马路。 

问:那么,你认为读者是注意到了你作品中的什么独特的东西才使他们认定你是个女作家的? 

答:荣格因为谈论男人与女人心灵间的差异而受到了许多抨击,显然,如果你相信荣格或其他什么人的推论,便会流于可怕的成见。我承认,一些女作家在创作时对于家庭生活要比男作家更感兴趣,但是任何事情都会有例外,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关于家庭关系方面的,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出有什么其他东西能够流露出女人的情感了。 

问:你在小说中捕捉男人心理活动的能力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实际上,大凡读过你作品的人要说没有注意到你将男性人物写得栩栩如生这一事实那是不可能的,比如说,《各安其分》中的约翰,《古老的雷雨岛》中的尼克,以及《萧瑟冬景》中的查尔斯都是很好的例子。这些人物都只能是男人,你觉得刻画男性人物容易吗?另外,你是否认为自己在处理男性人物与女性人物方面有什么不同的手段? 

答:这实际上取决于人物本身。当然,既有不可理解的女性人物,也有不可理解的男性人物。我喜欢这些难题,我是说我喜欢深入下去解决这些问题;不过我认为我白己生活的局限性必将成为我小说的局限性。关于我只会和女人交朋友或者只会同男人交朋友的说法似乎算不上什么局限性。同样,当我写作时也算不上什么自以为是,这个问题也根本不会使我感到困扰。因为我花了许多时间与男人们交谈,所以读者感觉到我能从男人的观点去认识问题这是很自然的。你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另一半与形象有关。我这里所谓之“形象”不是新闻媒介对于作家的评价。不过,我认为即便人们不常常挂在嘴边,他们还是对于文学作品有自己的见解的,人们的确对于自己应当以什么形象出现有些相当不错的见解。另外,有时候人们在这方面直言不讳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就是说,他们会说女作家就应该写女主角,什么那个女主角正是作家自身理想化的扩展,或者说就是作家的替身等等。据我所知,我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看成是“作家”。囚此,我并不想因为自己是个女人便要求人们把我作为一个写作的女人来认识,而对女人们就一概而论。再者,因为我确实从更广泛的角度来认识自己,或者说我只不过将写作看作是我所做的一件事情,所以我不想只在我自己的作品中探索我自己和我的感情。换句话说,我所塑造的男性人物可能会成为对于某些情感的成功的探索,因为人物形象决不单单是我自己的个性的延续。 

问:如此说来,你作为一个作家在一定程度上很超脱,而不认为自己是利用自己的人物来解决自己的个人困惑的。 

答:说得对,至少不是本质上的个人困惑。我意思是说,我写的人物身上肯定会带有我个人困惑的变异形式,但是我写的绝不是自传。 

问:有没有评论家说过你小说中的哪一个人物实际上就是你本人? 

答:有人说过,但不能令人信服。要想使人信服这不容易做到。有时候,这样的作品被认为是自传性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过相应的经历。我用第一人称写了许多小说,所以使得一些人错误地认为小说中的“我”即是作者本人。通常情况下,我还是能够让人们理解,我写的这些小说是我所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而不是我生活中所真正发生的事情,甚至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有许多内容只不过是我观察到的事情,是我亲眼见到并且感到困惑的事情——也并不是因为自己常跻身于哪个地域、哪个阶层才去探索的事情。诚然,我写的小说肯定与我有关,但是更与能引起我注意的事情有关、更与我觉得能够转化成艺术的事精有关。 

问:刚才你说过,你的许多小说都与家庭关系有关。其中的一个关系便是孩子与父母的关系问题。你似乎经常向我们暗示,父母如果不是原本就有责任,也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自己孩子所面临的困惑负有责任。我想说在你的小说中孩子们常常要应付的困惑不是他们自己制造的而是从父母那里传来的,不知这样讲是否确切?你是否认为这是美国社会中的一个难题? 

答:你说得极是!我认为什么事情都不会很快就改变的。 

问:这是不是个长期性的问题?或者说,现在美国社会中的孩子们生活在,比如说,五十年前的孩子们根本无须费心的困惑之中呢? 

答:“核心家庭”的模式已经解体,因此,社会现实已经全然不同了。我认为,成年人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自以为自己了解孩子。我觉得孩子们总在不停地观察、领悟,但是并不像家长们所想象的那样容易理解。 

问:那么就是说,像在《各安其分》中,约翰和路易斯由于认为自己的孩子在思维和感情方面已经早熟才允许玛丽和约翰·琼成熟得那么快的? 

答: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管不了孩子。孩于们不服他们管教的原因,我想同样与社会风气有关。我认为这本书或许是对市郊生活的独特面的相当精确的写照。我们很难,我是说我们不能去轻易地指责某个人,说是他的过错。 

问:你的作品还写男人、女人在处理相互关系时所面临的问题。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所描写的是否是一个永恒性的男女间的对峙状况,或者你描写的只是男女关系中以前可能从未出现过的问题? 

答:这些问题以前被掩饰住了。现在人们越来越多地走进工作岗位。社会可能会对人们从职业上归类,而我则认为人们并不见得非得将自己单单看成是劳作的工蜂。当一个人的公众形象与自我形象有了这种分歧之后,那么就会有许多烦恼与紊乱了。 

问:你笔下的女性人物是不是对于流露自己感情的机遇更有意识?我指的是女人们从来就有但是却从未被允许流露过的那种感情。 

答:即使如今我也不能肯定地说我的许多女性人物都表达出了自己的感情。我在小说中所能看到的只是男女双方在互相适应方面的努力,以及他们在寻找共同生活的凝聚力方面的拌折,而一不是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 

问:那么该如何解释《能找到我的地方》中的叙事人呢?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女人,她知道自己很困惑,知道自己正处在令人不满意的婚姻关系中,因为它不适合自己。当她告诉自己的哥哥霍华德她与另外一个男人短暂接触后便感到彼此间有一种吸引力时,这算不算表露了自己的感情? 

答:霍华德先表露了自己的感情,是他引起了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反应。或许,她所做的(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她所犯的错误)只是从自卫的角度去坦露心迹而不是处于进攻的目的。这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她缺乏自己在小说中所缺乏的那种力量的原因,他说:“那么,好吧,让我推倒重来,公平竞争。”然后,她就试图去超过他。可是他还是比她强,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人们互相超过,但仍旧摆脱不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和问题。 

问:你的作品是否在暗示:人们都在过着或者想要过秘密的生活?你所写的人物中许多人不是暗中有外遇就是心中隐藏着秘密的愿望。那么你所写的人物他们在公共场合下的自我与私下的自我之问,不是基本上是割裂的? 

答:是的,你说得非常好。 

问:我不知道你是否认为人有塑造自己生活的自由,但是你的一些作品中的人物是缺乏这种自由的。他们试图与强大的外部力量搏斗,最终并未能征服它,正是由于他们的搏斗没有能够赋予自己的生活以意义,我们就有理由称他们的境况为悲剧性的。比如说像短篇小说《在冬夜里》与《各安具分》和《永远的爱》两部长篇,你是否同意说这些作品对于人类的境遇持悲观态度? 

答:你说得对,我想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不过有趣的是我并不认为那些观点之间的关系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从另一力面讲我也并不认为你说错了,尽管你刚才所提到的几部作品在我看来非常不同。我希望我所写的人都有不同的情感。我个人认为,似乎人们常常拥有较大的自由度,只是不愿意去实施罢了。不过,我认为在评论不同的作品时我们应该区别对待。 

问:在你的作品中,常常有对于过去失落岁月的感怀和无可奈何的伤感。像在《1978年冬天》《古老的雷雨岛》和《捕鱼灯》等作品中,你似乎在暗示人们都渴求一种不可挽回的过去。这是不是对于你笔下的某些人物缅怀过去的一种精确的总结? 

答:是的。我所认识的人都很留恋过去。我认为这是我们这种文化环境中另外一种没有得到充分表现的东西。我们都知道,这已经成为一种笑谈了:精神病医生常问:“你的童年幸福吗?”这是我们这个年代讲滥了的笑话,对不对?这个笑话给了我们许多幽默,我说的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陈词滥调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它们是在反复使用的基础上才产生的。

问:渴求真实的过去是否正是因为它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而被不可避免地歪曲了呢? 

答:《了不起的盖茨比》实际上就可以给予我们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问:当你在写小说时脑子里是否有什么特定的读者? 

答:没有。不过,我的确去的地方很多,我觉得读者面太广,我即便想的话也不可能将作品写给什么“特定的读者”。我感到惊奇的是,我经常遇见一些仔细阅读我的作品、并且能够理解其内涵的人,而当我阅读评论时——即使是正面的评论,姑且不谈反面的评论——我总感到,他们则常常是喜欢我的作品,而并不理解我所写的东西。 

问:你觉得为什么有些评论家在理解你的作品上有困难?比如,对于《萧瑟冬景》和《各安其分》两部作品的结局的理解。有几个评论者批评这两部作品的喜剧性结局,可是这些书的结局显然不是喜剧性的。 

答: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在处理日常生活中的事情方面肯定比我强,比如即使是汽车冲洗站的人给他们找错了零钱的时候,他们肯定也能表现得十分豁达。 

问:我们是不是谈谈写作技巧?我很喜欢你在《各安其分》中使用的两章间的副章,我想你大概管它叫附尾。 

答: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当时我向兰登出版公司交稿时还得费口舌向他们解释这一点。

问: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你能够利用这种技巧自如地调整叙述角度。当然,这部小说主要还是集中刻画了约翰的心理活动,但是你所使用的副章使得我们能够探测到其他人物的心灵,因此给我们提供了另外的着眼点。 

答:是的,确实很方便。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非常高兴,不过这个办法并不是一下子就想出来了的。开始的时候,这些副章只不过是我写给自己用的笔记,为的是记下我下几章中要写的事情。后来,我觉得这种直接性不错,因为它无论是在扩展还是在削减叙述方面都不失是个好途径。所以我决定:“好吧,就把字句写得稍好一点,然后就不再动它了。”我发现,这些副章可以作为一种潜在的回流。在这本书中我想向读者暗示在事物的表层和外围下面总是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流动,所以这些副章也就显得很适合这本书了。 

问:你在小说创作中有没有什么反复使用的技巧? 

答:我在读小说的时候,发现其他人总喜欢用破折号,用这种破折号就好像很快地将两件有逻辑关系的事件直接连起来了一样,我也常用这种方法。 

问:你是否感觉到自己在成为作家方面受到了海明威的影响? 

答:是的,是受了他的影响。 

问:尽管有他的影响,你的作品还是有自己独特的声音。我虽然不能确切地描述它,但是我能分辩出你的作品和雷蒙·卡佛,安·泰勒,博比·安·梅森或其他当代作家的作品截然不同。你是否思考过自己的声音或者叫写作风格呢? 

答:尽管我在修改作品的过程中总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批评程序,我还是更热衷于写作和修改而不愿意评论自己。也许这件事不重要,不值得一提,但是当我一旦开始写作,我想我就很少顾及别人在怎么写。我当代文学作品读得不多,所以根本搞不清别的作家的调子。我了解简·奥斯汀的风格,我也了解海明威的风格,但是我真的不了解当代作家(少数几个除外)的风格,况且我也并没有想接近哪一种风格。 

问:你的意思好像是说作为一个作家就必须有自己的风格。 

答:我想象不出如果一个作家没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该如何写作。 

问:你认为自己的作品是怎样从早期演变成今天这样的? 

答:有一些对于我来说是标志着风格变化的东西,如果我和一个不是作家的人谈论这些就会听起来好笑。从结构上讲,我的作品有变化。我认为我现在作品的展开已经与从前不同了。如果你看一下《扭曲》,你就会发现整本书里到处都有星号。这是因为我在时间方面来回跳跃。现在我觉得这种方法有点多余,或者说太简单,更适合于我当时处理人物生活的那种育目性而不适合于我现在所要写的内容。我无法想象出再继续使用星号会怎样。最近的作品更加紧凑,不像早期一些作品那样覆盖面广。还有,就是我常常喜欢拍打着自己的脑袭说:“对了,另外一个区别就是我已经失去了幽默感。”我真无法想象我还能像当初写那些早期作品时那样轻松自在。这些都是十分思辨型的作品,是“让我们假定”型的作品,我现在写的作品则是“幽闭恐怖”型的作品。赌注下得更高了。 

问:你是否想过你希望如何被将来的读者们所记住?你希望人们在你的小说中看到什么? 

答:我现在总是希望的是:自己的作品能够感人,能够引人思考、能够使人对什么感到疑惑。当然,我并不喜欢别人认为自己在风格上有革新什么的。 

问:你是否想让人们在读完了你的作品以后能够说他们已经对于七十年代或者八十年代的美国社会有所了解呢? 

答:不是美国社会,不是的,我倒是真心的希望无论我写的什么能够从更广的意义上描述人的本性。 

问:这就是你作为作家的最终目的吗? 

答:如果我的作品还能够被认为感人我就知足了。 



安·贝蒂是近年来在美国文坛较引人注目的女作家,1947年生于首都华盛顿。1970年在康涅狄格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继而在该校攻读博士学位,两年后辍学开始从事写作。自1974年以后,她成为美国《红约人》杂志的经常性撰稿人。她的长篇处女作《萧瑟冬景》(Chilly Scenes of Winter)发表于1976年,发表后立即就被改编成一部名为《颠倒》(HeadOverHeels)的电影,短篇小说集有((扭曲》(Distortions)和《秘密与意外》(Secrets and Surprises)o实际上她的主要声誉是来自她的短篇小说。1980年她获得了美国文学艺术院硕发的年度杰出奖。 

安·贝带是美国“简约派"(Minimalist)小说的重要代表作家,“简约派”属于美国反主流文化的后现代主义文学流派,其名称起源于艺术界。简约派艺术是指将一切富于表情和幻想的因素都减少到最低程度的艺术,也叫做“抽象派”或“最低限艺术”。而简约派小说则是指那些将日常生活中互不相干的事件堆砌起来去反映市井生活中的琐事的那一类作品。简约派作家在创作中只写社会表层细节而不去顾及人物的思想深度,将生活中的逻辑抽象化、简单化,将社会现实进行片断化的处理。简约派小说的出现,、人生的生活态度在文学领域的体现。 

如同契牵和厄普代克一样,安·贝蒂作品的主题是对于美国社会风俗的描写,内容主要涉及主人公对生活的困惑和家庭、婚姻的破裂等等。在写作技巧方面,安·贝蒂深受现代派风格的影响。她的作品从结构上来讲,经常充满时间和空间的跳狱,作品中的对话有时颇具海明威的文风,近似电报语言般的时话使得读起来有陡峭、跌宕之感。在叙述技巧上,贝蒂则与契弗有相似之处,注重琐事和细节描写,但是在情节上趋于淡化,重心理描写,叙事顺序颠倒多变。 

安·贝蒂是一位博采众家之长而独树一帜的作家,她以其独特的现代主义的写作技巧未展现她所熟悉并生活在其中的美国社会的道德风貌与情操。虽然有人对她的“简约”风格持有异议,但是也有评论家称安·贝蒂是继唐纳德·巴塞尔姆以来最杰出的新一代作家。


——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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