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五）
因为父亲招赘的缘故，我们从小把父亲的父亲和母亲的父亲都称为爷爷，他们很少在一起，所以叫起来也不冲突，在此，为了避免混淆，我姑且把住得远的爷爷称为外祖父吧。
记忆中，外祖父到我们家小住过几次。外祖父长脚大耳，身材魁梧，不怎么言语，喜欢用长长的竹烟斗抽自家烤的烟味浓烈冲鼻的老叶子烟，外祖父觉得香烟劲儿不足，简直是寡淡无味。高峰乡生产烤烟，外祖父每次下山来到我们家住，都会背一大蛇皮袋叶子烟送给父亲抽。父子俩都是老烟枪，父亲的烟瘾据说就是儿时外祖父叫他用烟斗点火，然后父亲不时吸几口培养出来的。父亲抽烟不用烟斗，他常常在下雨天农闲时把烟叶子切成细细的丝，接着用裁好的白纸，把烟丝卷成烟卷放在烟盒里，然后再一根根地拿出来抽。外祖父来了之后，两父子就用同一个烟斗，你抽完了，“咯咯”，在岩石板上磕出烟灰，我来继续抽一杯，他们是说抽一杯烟。
外祖父每次来家里，父亲基本是用最高规格的待遇和礼仪接待外祖父。再拮据，每餐必备小炒肉火锅，一两斤白酒。外祖父的酒量惊人，年老了一餐饭一斤白酒还只是熏熏然，据说年轻时一餐可以喝六到七斤。饭桌上，父子俩你一杯我一杯，回忆往昔，闲话家常，有时一餐饭可以吃两三个钟头，直到锅干火尽。外祖父喜欢用很烫的水洗脸洗脚，每天早晚父亲烧好水，用盆子装好，端到外祖父的脚边，放好布鞋，让外祖父洗漱，洗完父亲再拧毛巾泼水，十分周到。
一九九六年，外祖父去世，享年七十四岁。得知消息，父亲始而惊愕，继而凄然，他急匆匆的赶上山去见他父亲最后一面。办完外祖父的丧事，父亲回来一连好多天都沉默寡语。有一次，父亲叹息着说：“‘母疼儿，长江长；儿疼母，扁担长’，你们外祖父养我一场，没享到我一丁点福，是我一生的遗憾。”
外祖父的去世，让父亲消解了大半对外祖母的怨气。一九九七年五月，父亲把外祖母从山上接下来到过端午节。外祖母是旧式小脚女人，很少出远门，一辈子没到过县城。父亲带她看龙舟比赛，外祖母看到碧水蓝天人山人海，龙舟争渡彩旗飘飘锣鼓喧天的壮观场景时，乐得笑开了花。父亲和母亲两人专门带着外祖母到县城去逛街，他们去农贸市场去批发城去小吃街，转了一大圈，外祖母看到街上琳琅满目车水马龙，一切都很新奇，拐着小脚走了大半天都没说累。父亲带她吃汤圆饺子，给她买花衣服，她自己还挑了好几把亮光光的舀汤的小瓢。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后来外祖母回去逢人就夸父亲母亲孝顺。她养育六个儿女，这是唯一一个带她出门看世界的孩子。
一九九八年，近五十岁的父亲出了车祸。那年我正读高二。月尾我回家，那天下着灰蒙蒙的毛毛细雨，有些冷。下了公交车，没有看到按惯例一定会在汽车站等我的父亲。父亲的一个熟人认出了我，他用“慢慢游”三轮摩托车载我回家，在路上，他交代我：“以后长大了，你一定要好好地孝顺你的父母亲。”我听着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他送我到家，家里大门紧闭，空寂无人，雨沿着瓦檐滴滴答答，台阶下是一层潮湿的暗绿色的青苔，我突然有种很凄凉的感觉，我回过身问那位启动三轮车准备离开的叔叔：“你知道我父亲母亲去哪里了吗？”他开始不言语，我一下子觉得很伤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好心的叔叔叫我上车，直接把我带到了镇上医院。
走到病房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病服坐在病床上的父亲。父亲脸色焦黄，瘦得变了形，一条腿缠着厚厚的白纱布，直直的搁在那里，母亲正给父亲倒水。刹那间，我的眼里蓄满泪水，心疼得看不下去，我直接退了出去，在阳台上哭泣。父亲看见了我的身影，对着门外问：“华儿，是你回来了吗？”我没应。母亲出来，看到了我，也开始抹泪。哭了好一会儿，我走了进去，坐在父亲的床边，父亲强坐镇定，用轻松的语气对我说：“别伤心，我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好了，再大的困难，熬一熬就会过去。你放心读你的书，书读好了，就是父母亲最大的安慰。”我哭着说不出话来。
父亲是被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撞倒的，撞在右腿上，右脚的脚踝粉碎性骨折。父亲进了医院，家里的大半片天塌了。空中漫天雨雾飘飞，我的家，我家人的命运，似乎都在跟着这风雨飘摇不定。那天，我是抹着泪回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