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一篇最难写的,因为其他篇大体是叙事,有事在,实事求是,就可以敷衍成篇,这一篇就不然,而是只有模糊的感觉,感觉内而不外,而且是模糊的,说清楚就难了。何以不知难而退?是因为这感觉,虽然不容易抓住,却分量很重,而且纠缠的时间不短,就算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吧,人生旅途中有显著的履迹,追踪,装作不见是不应该的。所以决定知难而不退,试试能不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中年,指若干岁至若干岁,不知道民法上有没有规定。近年来常听到人说老中青,中夹在中间,像是有了明确的位置,其实呢,如果何谓老,何谓青,民法上同样没有规定,那就中年的意义还是不能定。也是近年来,青的一端还有扩张的趋势,那是高跟的队伍中,为数不少,比如年近知命,甚至略过知命,又比如尊姓为赵,隔座送杯并呼“小赵”,她就大为高兴,如果呼为“老赵”(没有“中赵”的说法),就会变为扫兴吧?青扩张,高其跟总是力大的,中就不得不下移。其实这也是古已有之,《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谢安的话,“中年伤于哀乐”,听者王羲之答话是“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那就中与老合二为一了。我这里翻腾古今,是想独树一帜,至少是我行我素,让中往青那一端扩张,指而立之后到知命与耳顺之间这一段,尤其是这一段的前一段,指实说是三十多岁吧。
中年,有宰相高位的谢安也“伤于哀乐”(重在哀),哀什么?下面有话,是“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读wù,不快活)”。“宰相的肚子能撑船”,思想感情就更难捉摸。还是躲开官,说我自己的,是,怎么说呢?只好学獭祭,抓住点什么就摆出来。是总有这类的感觉:一,终日忙忙碌碌,干的事都是不值得的,即没有意义,但又不甘于没有意义,而意义是什么,却又想不清楚;二,身边有人,手中有事,却总像是还缺些更重要的,这更重要的是什么,也想不清楚;三,去日苦多,认为不当这样再混下去,可是如何改弦更张呢,不知道;四,有想望,而且心情很迫切,可是,苦于不知道想望的究竟是什么。结果就成为五,“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或时时感到有空虚的苦。
这苦是来自厌世吗?像是正好相反,因为显然还是有所求。那就是来自求而不得吧?伤心的是所求是什么,有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影具在,抓却抓不住。也曾利用存于头脑中的杂七杂八的知识,分析类比,然后猜想。所得有两宗,也许都是胶柱鼓瑟甚至隔靴搔痒,但既然曾这样想,也无妨说说。
用分析法,先把佛家所谓六根中的“意”一劈两半,一半是“思想”,一半是“感情”。先说思想,我是受到英国小穆勒《自传》的启发,知道思想方面的空虚,是还不能有所“信”。这信不是零零碎碎的信,如二五等于一十,直到这一家的醋比那一家的酸之类,而是重大而总括的安身立命之道,即怎么样活下去就心安理得。小穆勒在《自传》里说,也是中年,他不能树立所信,感到茫茫然;后来终于归依边沁,确信“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即人生价值所在,应该努力求其实现。有了目的,即找到人生的意义,他不再苦闷。我感到茫茫然,是不是应该向他学习,也找个什么主义,供在心灵的龛里?我也念过边沁,也承认讲治平,不得不顺着这条路走,但这条路只是常识的,求安身立命,只走到常识那里就未必够。不过无论如何,他的以树立信仰治茫茫然的处方则是值得参考的。可惜的是,接受处方不难,也许由于病太重,服用而求能够生效就不那么容易,这是说,经过思的一再折腾,我还是未能树立信仰,也就未能找到安身立命之道。
再说感情。古人谈人生,常说“饮食男女”,两项都是人之大欲,欲与情紧密相连,可是究竟有远近之别,饮食较远而男女更近。这样,可以不可以说,感情方面的感到空虚,是还不能有所“爱”?说也说不清。说不是,如我后来追思往昔时所察觉,是常常因感到“春光易逝,绮梦难偿”而怅惘,绮梦,总不会没有“香沁藕丝裙”式的人物吧?可是转为说是,问题就会挤来一大堆。缩减为两个方面。现实,由所见直到所闻,可指其名、可道其姓的,假定真就能够来入梦,我就可以化茫茫然为有所归依吗?想了想,像是力量还不够,而且不止此也,盖梦总不能不断,断之后呢,自然又是柴米油盐,也就又不免于茫茫然。那就看看另一面的遐想,可以到记贤媛的书里去徜徉,也可以到记狐鬼的书里去徜徉,保证都会有所遇,可是这遇至多是片时的,掩卷之后,成为望美人兮天一方,其情况必仍是茫茫然。所以感情方面的不能安身立命,纵使原因真是还不能有所爱,解决这样的问题也是无能为力的。
无力解决,而又不能“安之若命”,于是想到退一步的路,用《苦闷的象征》之法发而泄之。斟酌体裁,诗和散文难于容纳,戏剧过于敞亮,可用的或说合用的是小说,而且宜于长篇。决定到有余裕之时动手写,题目就用“中年”。主旨明确,是“中年伤于哀乐”,这哀是有渺茫而强烈的希求,因注定不能得而彷徨,而怅惘。能得当然好,也许中年以后会有希望吧,那就再写一个长篇,曰“皈”。算盘打得很如意,并以为“行行重行行”,只要不早归天,总会走到有余裕之时。所谓有余裕,是大环境,容许私情和私见驰骋,小环境,安坐斗室编造各种情节,到饭时能够有饭吃。于是怀抱这样的理想或幻想,仍然往下过。一日日过去,一月月过去,一年年过去,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动笔。不动笔,有原因。增添了自知之明不能算,因为还没走上胡博士的路,“尝试”。什么原因呢?两本不一样。《皈》简单,是无中不能生有。无,是还没有找到所皈。有近年的所写为证,举两处为例。一处,或多处,触及人生之道,都奉《礼记·中庸》的“率性之谓道”为指针,而不问前面那一句“天命之谓性”是怎么回事,如此命有没有意义。“命”是根本,或上推,第一原理,“吾斯之未能信”,当然就谈不到安身立命,不能安身立命即无所“皈”。再说一处,是有时讲到自己的生活之道,也就因为不能树立玄学意义的所信,而又不愿意活得没意思,就不得不甘于“自欺”,比如手托一方不值大雅一笑的什么砚,要勉励自己觉得有意思,而不问究竟有没有意思。总之是无所皈,也就不能动笔写《皈》。未能写《中年》是另外一种情况,或说另外两种原因。一种原因力量较小,是身心不得不随着各种运动而运动,比如时要到大街上去捡铁钉,大办干校时要到干校接受改造,此外还要高举小红书,大声喊万岁,直到弯腰低头,听批斗,因而就不能安坐斗室。另一种原因力量甚大,是时代新了,要求车同轨,书同文,你愿意动笔吗,欢迎,但不管写什么题材,用什么形式,都要走旧时代试帖诗的路子,始于破题,终于颂圣。显然,我幻想的《中年》就大不合时宜,明哲保身,是趁它还没有出生,就葬在佛家六根的末一根,“意”里。
这所葬为未成形的中年的苦。说苦,不由得想到佛家,太子游四门,所见之苦为生、老、病、死,其中没有中年。我的经验,老之为苦,主要是感到所失过多;中年呢,是有所求,虽强烈而渺茫,也就总是求而难得。失,或可用旷达这味药对治;求而不得,因为是在中年,想旷达就旷达不起来吧?若然,则中年之为苦,其程度也许超过老年。不比较也罢,还是总的看人生,纵使天心向善,人祸不来,表面看,饮食男女都没有什么困难,想取得心的安然终归是很难的,每念及此,不禁为之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