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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有文化的演员 ——演员李光复口述(二)

2023-05-10 14:56:27

访谈时间:2017628

访谈整理:杨琳


访谈者按:

李光复,194610月出生于北京,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19608月考入北京人艺第二期学员班,19628月学员班停办后留院担任演员,2007年退休,是迄今为止在人艺艺龄最长的一位演员。他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演出了《茶馆》《红色宣传员》《夜店》《哗变》《小井胡同》《天下第一楼》《原野》《开市大吉》《万家灯火》《屠夫》等多部剧目,并在影视界建树颇丰。他的表演风格真实自然、浑然天成,塑造出的人物形象生动而鲜明,令人过目难忘。

李光复在《开市大吉》(2004年)中饰演大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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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艺演剧学派

李:北京人艺演剧学派也叫中国演剧学派,现在学术界好像还有点争论。这个学派的特点是什么?我认为:第一是鲜明的民族风格,第二是浓郁的地域特色,第三是谐和的整体创造。这才是北京人艺的风格。

        北京人艺演剧学派的形成跟戏剧家焦菊隐是分不开的。焦先生是大学问家,他是留学欧洲的博士,同时对中国民族戏曲有深入的研究,他把两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进行话剧民族化的创造。最早焦先生导演《虎符》,试着加入了戏曲中的锣鼓点元素,逐渐把锣鼓点装进了演员的心里,这样演出来的戏就有节奏。咱们现在的许多戏,包括恢复的一些经典剧目,普遍的没节奏。西方戏剧有他们的节奏,我们也有自己的节奏,这就是民族化。千万不能丢了!比如说《茶馆》卖孩子那一幕,按理说这么凄惨的情节一般的戏都会加入相应的背景音乐进行烘托,而《茶馆》是没有音乐的。怎么表现呢?这时候外面传来悠长凄凉的叫卖声——“高庄柿子!涩了管换!”由远而近,又由近渐远。卖完孩子康六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安静的茶馆里,突然有个茶客打了一个哈欠,第一版的这个茶客是老演员张兴山演的,他那个哈欠不是“哈”一下敷衍了事,而是懒洋洋的,“啊—哈—哈—哈”,不要小看这一个哈欠,把当时社会人和人之间的冷漠完全表现出来了。焦先生把握的这个节奏多棒!

        这是人艺的不二法门,传承就是要把这些东西传承下来。现在有一个理论说文化的核心是颠覆,我就特别不同意。我觉得文化的核心是传承,坏的丢掉,好的留下。不能够把焦先生的理论、人艺的传统颠覆掉,然后完全搞一些食洋不化的。西方戏剧的确有许多非常好的东西,但不能只把它的表现形式给拿过来。戏剧也是人学,注重的应该是刻划人物形象,表现人物灵魂。

        谐和的整体创造,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颗菜”精神。外地剧团到人艺来看戏,他们说:“我们主要看小角色,看没有词的群众,如果他们都非常棒,那这台戏肯定没得说!”人艺现在真的不太重视这方面。我们刚入院的时候申请角色都想台词多一点,但根本不可能。1979年复排《茶馆》,我演茶客,一句台词都没有。那时候焦先生已经去世了,导演是夏淳,排练的时候我刚一上台夏淳导演就把我轰下来了。他问:“你是老头吗?”我那时候刚30出头,就这么精神地走出来能像个老头吗?导演又问:“你什么身份呀?”我说:“旗人。”“旗人不是这么走道的,见人也不是这么请安的,另外你是什么背景呀?跟那俩茶客又是什么关系?”于是之老师给我出了个主意:“你上东单小花园去体验生活,看看哪儿还有茶馆去喝喝茶,另外再读读晚清的历史。”我就去体验生活,做案头工作,然后写了一个4千字的人物自传,把人物的身份、家庭背景、人物关系都交代清楚了。当时一句词都没有的角色导演就要求你下这么大的工夫,要给你有词的角色呢?没有白下的功夫!李婉芬老师曾亲口跟我说,最初演《龙须沟》的时候,她饰演一个卖烟卷的,也是一句词没有,一上台让焦菊隐先生轰下去好几回。为什么?焦先生说:“不对,龙须沟是什么地儿呀,下这么大的雨,那边房倒屋塌了,地上的泥都快没膝盖了,你能一溜烟地走上来?你得带着外环境,踩着滋泥一脚一滑地上来。你是卖烟卷的,烟卷篮你能这样挎着?这是你们家的饭碗,你得把它当命似的护好了,这么着上来。”跟中国戏曲一样,基本上不靠灯光布景来表现,所有的外环境、人物关系都靠演员带上来。

         谐和的整体创造还包括舞美,灯(光)服(装)道(具)效(果)化(妆),在人艺都有大师。我们在学员班可不是白学的,跟着搭布景、做效果、摇雷板,包括很多吆喝我都是这么学会的。这些舞美大师的艺术理念、创造精神对我们影响至深,他们对舞台有一种宗教般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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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厚的生活基础、深刻的内心体验、鲜明的人物形象

杨:焦菊隐先生曾提出“深厚的生活基础、深刻的内心体验、鲜明的人物形象”,也有许多人认为这就是北京人艺的风格。

 

李:我认为这不能算是北京人艺的风格,只要是学表演的人都应该做到这三点。深厚的生活基础、深刻的内心体验,就是跟真的一样,自己要体验这件事。刚进人艺我们就学到一句话——“人人是老师,处处是课堂”,这让我们养成了观察生活和读书的习惯。前期的学员班学习、深入生活实际上都是在扎根,底子打好了后期演什么戏都不费劲。你说演工人,车钳铆焊电我全干过;你说演工会主席,全国各级工会主席许多我都见过,王进喜给我写过“五讲”;你说演,,周恩来总理来过人艺多少次呀,。

1973年北京人艺部分人员到河北省邯郸市武安县磁山公社深入生活  左起第一排:王德立、童超,第二排:王大年、申芳江、李光复、欧阳山尊


        那时候剧院还经常组织我们去深入生活,北京的煤矿我基本都下遍了,几次差点死在底下。收稻子、割麦子、浇水、掏大粪,什么都能干,小车推得能飞起来。这样就有了深刻的内心体验,这些对我们将来演戏全都是有用的。现在的演员缺什么?缺生活!毕业以后就到了剧院,剧院不组织,他自己也不刻意去深入生活。1985年剧院首演《小井胡同》,我演卖咸带鱼的增福,我就弄一大围裙,跑到朝阳菜市场去体验生活。我观察他们说话的方式,看他们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他们说话不像知识分子,声音都是横着出来的,所以我要把这些都化在自己身上。虽然只有几句台词,那我也得琢磨透怎么说才能更符合人物。第一句台词是四个字,“二叔忙呢?”我就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嘴里用各种口吻念叨着:“二叔忙呢?二叔忙呢?……”旁边一人骑自行车过去,回头看了我一眼:“神经病!”我真是整个人晕在里面了,控制不住。

 

杨:您塑造的许多角色虽小,但都有血有肉,特别丰满、鲜明、接地气,我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功夫下得深。

 

李:对。必须要有深厚的生活基础、深刻的内心体验,光体验了还不够,因为是舞台剧,所以人物一定要鲜明起来。我们在学员班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动物园观察,回来做动物小品——《森林晚会》,大家有演猴的、有演狮子的,我演的是青蛙,其实这就是教我们把握人物形象。

《森林晚会》:左下角为模仿青蛙的李光复


1963年剧院还恢复过一次《茶馆》,那天晚上我和王大年、米铁增看完戏兴奋地没法上楼睡觉,我们仨出了首都剧场沿着筒子河一直走到故宫,一边走就一边学这戏,学于是之怎么说话,郑榕怎么说话,蓝天野怎么说话,也就是把握人物形象,获得人物感觉,说着说着我们就变成于是之了,变成蓝天野,变成郑榕了。我们说要是换一情景,他们仨要在一块打乒乓球怎么打呀?于是我们给编了一个他们仨打乒乓球的段子。在剧院当学员就有这点好处,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吸引着你去想他们,去模仿他们,这实际上就是培养演员塑造人物的能力,从声音到形象,而且最重要的一条是获得人物感觉。

我们在学员班的时候有一次做小品,演集体看电视。那会儿电视还不普及,有电视的家庭特别少,大伙儿都是凑一块儿看。当时同学们都在候场,我年龄小闲不住,又一个人跑阳台上观景去了,待了会儿回头一看,坏了!没人了,大家都上台了,我误场了!我想这怎么办呀,想了半天不上也不行呀,硬着头皮就上去了,上去以后同学们就起哄,围着我又掐又闹。好不容易演完了,我想白山老师非得批评我不可。结果老师说:“今天咱们重点表扬李光复同学。”我一下愣住了,怎么误场了还受表扬啊!只听老师接着说:“你们表演看电视就全体一块来看,看的时候也都一样,可人家李光复同学就跟你们不一样,他独特,演了一个迟到的。”通过这事我就总结出一个经验:演什么角色都得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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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剧院

杨:从您的回忆中我感觉学员班对您的影响非常大,您的表演方法、艺术理念等等这些无不渗透着人艺的精神。

 

李:我在人艺应该也算空前绝后了,13岁入院,63岁退休,在剧院整整50年。当时觉得我们这班孩子来的时候太小,现在看来小有小的好处,那个时候学的东西是融化在血液中不会改变的,这就是血统。

       人艺的确有非常多好的传统,刚刚也提到过一些。过去人艺排练场上还会立一块小黑板,比如我对你这个角色有点想法或者觉得你哪个地方表演的不对,就写在上面,一点不带客气的,不对就是不对,但是也会告诉你该怎么去补充。张瞳老师就曾说过,他演技的提高跟黑板上大家的帮助有非常大的关系。

       演完一个戏还要总结,别演完就丢了,站到一个台阶上,说说哪些是你的收获,哪些是你要扔掉的,然后再往上迈下一个台阶。我记得特别清楚,演完《夜店》,大家都坐一块一起总结,每个人讲自己的想法,我讲我怎么演的小斗子,当时还有录音。过去资料室把这些东西全都留下来了,特别有价值,全国只有北京人艺这么干。现在应该把这个传统拾起来,让导演、演员都来讲,录下来给后来的青年演员看,这对他们是一个非常好的培训,也可以培养研究生,因为北京人艺是一个研究院水平的剧院。

 

杨:人艺建院时给自己定下的基调就是“学者型剧院”。

 

李:北京人艺是知识分子的剧院。知识分子的剧院可是要有大学问的,曹禺、焦菊隐、于是之等等这些人都是大学问家,剧院演的许多戏,像《龙须沟》《茶馆》《骆驼祥子》《天下第一楼》都是大师写的戏,写的虽然是小市民,但里面有思想,是对社会的解构。曹禺院长曾说过:“什么是好戏?不是剧场里的爆笑,不是闭幕以后热烈的掌声,而是观众走出剧场的时候带着思考,思考社会、思考人生、思考命运。”比如说《骆驼祥子》,有思想、有精神、有精髓,它是给知识分子看的。这个时候文化的份量就体现出来了,作为一个普通演员,甚至是拉大幕的,如果不好好读书,都无法很好地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除了读文学、戏剧,还要多读社会学、哲学,当你上升到社会学乃至于哲学的高度来观照你的作品、你的角色,你所赋予它的就已经不是小市民的思想了。

 

杨:“戏是演给知识分子看的”这个概念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我们一直认为北京人艺是人民的剧院。

 

李:不是,它是为少部分人服务的。但是你不能把这少部分理解为先锋戏剧,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演员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人艺,演员塑造角色,允许演员以自身的文化背景、生活体验去表现这个人物。比如我演常贵,我不是简单地去同情他,实际上我是在歌颂他,颂扬这种精神。他是一个饭馆里的将军,他决定着这个饭馆的兴衰,走到哪都带着几十桌的客,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觉得自己有一身的本事,别人家都挨饿,他能挣到钱,他能让这饭馆发展,他有自信。恰恰社会不承认他,因为他是“五子行”,连他儿子想去瑞蚨祥当学徒都不成,他最后死时的屈辱,实际上是在抨击当时的社会。所以这个人物可以表现他的无奈,但不能演他的自怜,照着悲剧去演就错了。每个演员对于社会的理解、认知以及文化背景都不一样,相应的对人物关照的角度也不一样。文学本是第一层创作,导演构思、演员表演是二层创作,我觉得还有第三层,就是演员的解构,人物既要合理,又要在编剧和导演的认识框架里进行提升。

 

杨:很遗憾第二届学员班只办了两年就突然停办了,您如何看?您觉得在现今的形势下,人艺还需要再办学员班吗?

 

李:我们班1962年就解散了,只留下我、米铁增、王大年三个人当演员,有些同学就改行了。其实大家心底一直都有一个做演员的梦,我后来演戏的时候总带着点情结,一是觉得在实现同学们的愿望,还有一个是实现我自己的愿望。因为我到了剧院以后真的演不上戏,剧院的人才太多了,哪怕给我的只是一个小角色,就几句台词,我也得翻来覆去地琢磨,咂摸透了。所以我从不排斥小角色,即使只是一个看着不起眼的角色,但只要人物立得住,我能演的鲜明、合理,我就会接。我觉得这才是演员的功夫,也是人艺给我们的教育,培养了我们的审美取向,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没有价值的,“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每一辈人有每一辈人的责任。人艺办了六期学员班,后来还与中央戏剧学院合办了两期演员班。在人艺我们就像坐火车一样,每一班学员上来坐一段,坐完这一段就该下车了,但是上来的时候是带着历史使命的,人艺的传统、人艺的香火是这么一段一段传下来的。在这一段历程中,能把自己塑造的无可替代的角色形象留在人艺的人物画廊里,便是我们的骄傲,也是北京人艺的骄傲和财富。如果人艺以后还想拥有一支非常棒的演员队伍,我觉得还是得继续办学员班。



李光复谈北京人艺舞美大师


注:本文摘选自《恰同学少年——北京人艺口述历史2》,因篇幅所限,内容有删节。

《恰同学少年——北京人艺口述历史2》,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口述历史项目,2017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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