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尔,从成功学的角度看,似乎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自我设计者的传奇故事。米兰·昆德拉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作家。
无需翻阅大数据,仅仅参照同一座城市布拉格养育的文学巨匠,就知道大器晚成是何等的小概率了。这里面有赫拉巴尔推崇的哈谢克,也有推崇赫拉巴尔的米兰·昆德拉。
写出《好兵帅克》的哈谢克活了40岁,存世作品包括一千五百篇短篇小说;米兰·昆德拉发表成名作《玩笑》时29岁。二十世纪现代文学的丰碑卡夫卡去世的时候也才41岁。
40岁的赫拉巴尔在干什么呢?那一年,赫拉巴尔遭受严重的工伤,由克拉德诺钢铁厂的工人转而成为一名废纸收购站的打包工。此前他在钢铁厂已经干了四五年的时间了。
《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废纸回收站的老打包工汉嘉孑然一身,没有妻儿,没有亲友,终日在肮脏、潮湿、充塞着霉烂味的地窨子里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下班之后,他走进啤酒馆想喝一杯,死苍蝇贴在他的脑门上,袖口里钻出老鼠,任是谁见了都想躲得远远的。
赫拉巴尔的实际情形可能会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过于喧嚣的孤独》这部中篇小说带着自传色彩,对应的就是在废品收购站的工作经历。直到1962年,他的写作生涯才算正式开始,这个时候他已经接近五十岁,日上三竿天过午的年龄了。
如果布拉格有一百个赫拉巴尔,那么九十九个都会就此将疲惫的剩余的琐碎生命掺和到啤酒杯中去,但是,赫拉巴尔为自己规划了独特的人生线路图,他的貌似沉沦更像是蛰伏。
赫拉巴尔曾获得法律博士学位,完全有条件遵从父母的意愿,去从事与法律有关的体面工作。但是,他当过仓库保管员、铁路工人、列车调度员等,所有的工作都与白领无关。
作为家境一般的啤酒厂经理的继子,他有太多理由或者说是本能,力争上游,而不是主动将自己抛到社会底层,融入他们的生活,有朝一日,以文字发掘他们心灵深处的美,刻画出一群平凡又奇特的人物形象——这多像是一个天分甚高的中学生,放弃高考,要以魔兽刀塔成就非凡人生啊。这是一场赌博,有太多的人生就此沉沦,太多的幸福就此荒废,太多的理想就此不了了之。
他独自生活在布拉格郊外一个废弃工厂车间改成的大杂院,是个住了很多茨冈人的破旧贫民区,他一住就是二十年。一到了晚上,他就走进啤酒屋,和“时代垃圾堆”上的人物混成一片。 1963年,赫拉巴尔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底层的珍珠》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出版,该书引起强烈反响,特殊的风格和文采受到捷克文坛的推崇瞩目,那时他49岁了。
从此一发不可收。赫拉巴尔成功了。他说:“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参与无论哪样的生活,不惜任何代价。因此,从事随便哪种职业对我都无所谓。我心里想,既然别人能在冶炼厂生活,我为什么不能?与此同时,从这些职业流进我心田的千百种意象和感受,使我的幻想恣意驰骋。”
我想,赫拉巴尔之所以没有中途放弃,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那份打包工的“过于喧嚣的孤独”,痴迷到癫狂的阅读给予了他强大的使命感、动力和方法——其实,这也是命运的机缘,一百个赫拉巴尔中,只有他得到了这份垂青。
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叙述了一个在废纸回收站工作三十五年的打包工汉嘉,他把珍贵的图书从废纸堆中捡出来,藏在家里,抱在胸口。他狂饮啤酒,“嘬糖果似的嘬着”那些“美丽的词句”。他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他的脑袋“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倾斜一下,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
据赫拉巴尔自己说,这个选题自他一九五四年到废纸回收站工作以后,在他脑海里酝酿了二十年之久,废纸回收站四年生活的感受如此之深,使他一直没有放弃这个题材,而是不断地对它加以补充,进行反复深沉的思考,直到主人公汉嘉与他自己融为一体。
赫拉巴尔对这部作品曾经说过如下语重心长的一段话:“我之所以活着,就为了写这本书”,“我为《过于喧嚣的孤独》而活着,并为它而推迟了我的死亡”。
孤独成就了阅读,阅读瓦解了孤独。 赫拉巴尔说,“我有幸孤身独处,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小说中,汉嘉最终将自己打进了废纸包,他乘着那些书籍飞升天堂。1997年2月3日,84岁的赫拉巴尔从布拉格一家医院的五层楼坠落。关于死因,有人说是,因为在他的作品中就曾出现过“从五楼坠落而亡”的情节;也有人说,他是在窗台喂鸽子时不慎失足。
从成功学的角度看,赫拉巴尔以人生为赌注和老天下一盘棋——从结果看,胜天半子,从过程看,玄而又玄,惊心动魄。
赫拉巴尔的人生,就像是他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精彩刺激,沉郁奇崛,结尾却带着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