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第二届辛庄师范全日制进修班学员的面试工作快接近尾声了，这次经过比较严格的挑选，在9月7日开学时，可能有十二三位全日制学员开始第一阶段为期三个月的学习。这个混龄班年龄最小的为15岁，年龄最大的可能有46岁。有朋友看到2015年9月版的《辛庄师范简介》，其中提到今后全日制进修班常年招生，问是什么意思？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其实就像幼儿园的招生一样，不断有插班的孩子加入，而每年7月也有固定的毕业典礼：）非常感谢这次认真提交报名材料的40多位朋友，让我最为感动的是一份份亲笔书写的自传。我们的学习就是从阅读自己的生命开始的。有一位曾在法国留学、工作的学员亚天将参加为期三个月的进修，然后加入辛庄师范的工作团队。她的自传就很感人，也很有代表性，经得她本人同意，现将她的自传全文刊出，与大家分享。我们的彼此阅读就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学习方式。孔子他老人家对此的总结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探亲之旅

清晨，在列车有节律的震动中，我在卧铺车厢的上铺醒来。窗外开始有了南方的潮湿，火车已驶入安徽省内。每一站的停靠，都有新的旅人带上来一些越来越熟悉的乡音。广播报出的站名也越来越让我感到亲切：徐州，马鞍山，宣城……这就是我的故乡：安徽。

我于公历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日亥时生于安徽省淮南市妇幼保健院，出生那天正好赶上一个节气：谷雨。我的到来让全家深感喜悦，特别是姥爷和姥姥，更视我如掌上明珠。那时姥爷全家从新疆迁回淮南老家已有十年。姥爷年轻时去了新疆，并与从山东烟台随建设兵团入疆的姥姥成婚，育有一女二子。在我妈妈上高中的时候，姥爷携全家回到老家淮南。回到淮南望峰岗以后，生活上显示出的差异让全家人对姥爷此举总是颇有微词。但是姥爷对此却显出随遇而安的平静。在我的印象中，姥爷总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在书房里看书，我跑去找他，问他在看什么，他就慢条斯理地摘下老花镜，放下书，再告诉我书的名字。我三岁的时候，姥姥突发脑溢血去世。我对姥姥的记忆不多了，看照片，她身形福态，面容慈祥。我还记得她教我唱的那首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三年以后，毛纺厂日益衰落，父母决定去海南一家毛毯厂工作。经人介绍，外公和我的新姥姥认识并成婚，要一起去这位姥姥的家乡广德生活。这时的我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那么我该由谁来照顾呢？这成了全家需要考虑的问题。

正想着，我乘坐的列车已经缓缓驶入站台，在这个小县城广德，火车只停靠三分钟。我以最快地速度下了车，没走多远就到了姥姥和姥爷家。我在门口喊了一声“姥爷，姥姥！”他们高兴地在门里应道，“来了！”就把门打开。自2010年赴法留学以来，我每年都在暑假回国一次，回来总是先到安徽看望家中长辈，这次得知我是彻底回国，不用再跑那么远了，二老很是欣慰。姥姥住的是广德县车队的老公房，这一带的平房区已经没年轻人愿意住了，就是一些老年人在住。房子虽老旧些，但是冬暖夏凉，而且安静。姥爷的院子不大，种了许多鲜花蔬果，葱葱郁郁，生机勃勃。姥姥在一年里按季节给我攒了很多吃的，一直存在冰柜里，这时候都摆在饭桌上被做成了吃食，竹笋烧肉，面筋汤，粽子，青团……我也忙打开行李，把爸爸在北京买的稻香村糕点拿出来送给他们。姥爷端详着包装说，都二十几年没去北京了……

姥爷叫孔令海，生于1933年，是安徽八公山孔集人。姥爷家本在凤台县城开店，日本人来了，把商店付之一炬。不久以后姥爷的父亲在田里劳动时被日本人杀害，可说姥爷从小就背负国耻家仇。姥爷说还记得他上小学时，有一位思想进步的美术老师，出了一期墙报，墙报上，地平线的地方画了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一个中国人正向着这轮新日奔去，身后甩掉了两只黑黑的大靴子，一只旁边写着“外患”，另一只旁边写着“内政”。这期墙报让他印象深刻。解放后，年仅十三岁的姥爷来到上海一所纺织厂做学徒。因年轻聪颖，思想进步，姥爷渐渐从学徒成为技术骨干，后来响应国家开发西部的政策，去西安帮助当地建设纺织厂，然后又去了新疆乌鲁木齐纺织厂，随后在乌鲁木齐农机局担任局长。，先锻炼，后提拔。于是姥爷全家被下放到喀什市农机局。据姥爷回忆，同样被上级勒令下放的当时有五位同志，其中有一位不愿意服从分配，被开除了公职和党籍。，为了逃脱的追打，姥爷携全家连夜逃跑避难，等回来的时候，发现把家里的东西都打烂砸碎了，照片被撕成碎片扔了一地。姥爷说，那时候有些人真是坏，抓住对方的人会把人往死里打，，而外公却决意离开喀什。这一来是出于落叶归根的思想，二来是由于对当时形势的失望。可是当时想从边疆回家去可没那么容易，姥爷动用了一位老朋友的关系，才得以在1978年回到淮南机械局，正好淮南望峰岗要建设新毛纺厂，姥爷就出任厂长。谁想不久政策变了，国家提倡“砸烂铁饭碗”，加上厂里效益不好，姥爷自退休以来就一直拿着很微薄的工资。

姥爷一辈子经历的地理疆域和人生疆域都非常广阔，而老了却安静地守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过着一种恬淡自守的日子。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怨恨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时常谈兴起了，和我们讨论的话题经常是近期的国家大事，显示出对社会的关切。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却让每一个回家的儿女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精神力量。

姥爷从下午四点就在厨房里忙乎，就为了让我一到家就吃上饭。吃饭的时候，姥姥问我：“你认识的那个法国老太太现在怎么样了？”2008年在西安读大学时我认识了一个六十多岁的法国老太太弗朗索瓦，结下了友谊，我去法国以后，在2010年圣诞节的时候去拜访过她家，姥姥对这个法国老太太很好奇。“离婚了。”我说。“离婚了？”姥姥和姥爷都很吃惊。“是的，她丈夫爱上别人了，他们就分手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2010年那个下着大雪的圣诞节，弗朗索瓦家来了许多人，是一次难得的家庭大聚会。我清晰地记得客厅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香槟酒杯，还有孩子们有些拘束地靠着各自父母站着的情景。转眼间这样一个家庭就破裂了，原因就是丈夫阿兰对爱情的追求。或许是出于骄傲，这件事发生之后，弗朗索瓦就和我们疏远了。我可以想象，即便是痛苦，倔强的弗朗索瓦在朋友们面前，也会将此事付之一笑，说，是的，这很不幸，不过这是阿兰的自由……自由，这个在西方让无数人为之颠倒、迷茫的字眼，在我年迈的外公这里，化作的不过是日历上一天一天平静过去的日子、与老伴相濡以沫的深情和为回家的儿女张罗出的一顿顿饭菜。“唉，可惜了……”姥爷说，“怎么没有白头偕老呢……”

几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接着我得去阜阳奶奶家。姥爷姥姥虽然不舍，也没办法，就宽慰自己道，不管怎么样，不再出国了，总是感觉距离近些。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姥爷询问了些这两年我在国外学习和工作的情况，然后告诉我：“你表弟也要去美国读书了。我们家，一个刚回来，又出去一个……”走出家乡，比我们的父辈走得更远，走向不同的国家、大洲，这已经是深入到许多普通家庭里的时代潮流了。在交流产生的碰撞中，更需要明确地认识我们是谁。这个责任如今已切切实实地落在了我们这代人的肩上。

上了火车，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我的一个法国学生发给我的。这个学生九月就要来天津继续进修中文，问我知不知道天津塘沽前几天发生的化学品仓库爆炸事故。我想他可能是有点儿担心，毕竟这将是他第一次来中国。可一时我却想不出要怎么回答他才好，就转头看窗外。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江淮地区熟悉的田野、丘陵、飞鸟、小溪。二十年前，我从淮南随爷爷前往阜阳时，看到的也是同样的风景吗？

六岁时，因为淮南家里没有人了，在阜阳的爷爷奶奶就接我过去一起生活。爷爷叫刘安江，本是农民，年轻时在阜阳公路站工作，家里就渐渐搬到了阜阳市。爷爷奶奶有三子二女，除爸爸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淮南毛纺厂以外，其他的子女仍在阜阳地区或务农，或当工人。我1992年到爷爷家时，阜阳方言不会说，饮食不习惯，加上远离父母，所以那时虽然小，心里也有些孤独的感觉了。父母从海南一打电话来，我就在电话里哇哇大哭，第一句话总是：“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这句话到现在还不时被家里人提起来取笑我，可是当时谁笑得出来？父母自然心如刀割，爷爷奶奶也很不好受。爷爷脾气暴躁，养育过的子女多，教育方式很粗粝，心里即使难受嘴里还是要骂我几句，奶奶心疼我又去埋怨爷爷，我哭得就更厉害了。想想当时的情景也真够乱的，可是当时的小女娃怎能体谅到大人的难处？那时和爷爷奶奶同住的还有小叔叔和新过门的小婶子，婶子性情和蔼，让我感受到母爱般的温暖，那时她在一家制药厂上班，有时加班晚上回来得很晚，可是我总是要等到她回家再睡觉。上三年级时，妈妈决定牺牲自己的工作，回到阜阳来照顾我，留爸爸一个人继续在海南工作。妈妈在阜阳一待就是十年，我在阜阳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的大部分时光，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刚下火车，就看见堂妹站在叔叔身边，伸长了脖子在张望。我叫了一声他们，堂妹就跑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堂妹和我一起长大，所以每次见到我总是很亲。我的爷爷在2010年过世，而我家在2006年已搬到海南，这几年照顾奶奶多依靠留在家里的叔叔出力，爸爸妈妈对此十分感激。16岁时我随妈妈离开阜阳去和在海南的爸爸会合，爸妈就此算是结束了长期分居两地的生活。父母另一层的良苦用心还在于让读高中的我得以从中原腹地人口大省沉重的高考压力中逃离。后来我从海南考取西安外国语大学并连着出国几年，每次回阜阳探亲都只是匆匆几日，不过我总喜欢找点时间去曾经的小学和中学去转一转，在依旧繁茂的树荫下坐一坐，总是有许多少年往事涌上心头……

在阜阳的几天，家里的亲戚都来奶奶家看我，姑姑叔叔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亲情的表达就化作饭菜，几天里把我小时候爱吃的菜都重新做了一遍。我劝他们不要那么麻烦，他们总说，没事，难得你回来一趟……很快离开安徽的日期到了，坐上北上的火车，即使仍然孤身一人，回忆起亲人对我的真情，我的心里充满温暖。中国人依恋故土，离开了家庭和亲人总感觉像是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在巴黎的华人区总是会在满街的中餐馆和中文招牌之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失落气氛。

列车在黑夜中疾驰，车厢里很安静，我想起向我询问天津爆炸事故的学生，于是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相关的新闻。穿着防护服的科技人员趴在爆炸留下的巨型大坑边检查是否有污染物的情景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简直是某部美国科幻大片里的镜头。我该如何和我的学生解释才能让他继续相信，在这一切的背后，中国其实人情美好，文化深厚，悠久的精神传统依旧在老子与孔子的后代中潜移默化……这是我的眼前浮现出姥爷告诉我的，解放前他的美术老师出的那期墙报：一个中国人正迎着地平线处的朝阳奔跑。那个奔跑的中国人，在七十多年以后的今天，是否已经接近了那轮天边的红日？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了夸父追日的传说，中国人为了崇高的理想，永远不会停止追寻的脚步。同时中国人又有着最深厚的家庭观念，每个中国人的生命都和家族的根深深地缠绕在一起。中国的未来会怎样？我们这代人将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我该如何回报哺育了我成长的故土？提出了同样问题的人越来越多，在一种共同的驱动力下，我们找到了北京的辛庄师范。这种相遇是一种内在的契合。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共同学习的经历本身就是一种财富。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共同创造出什么？

怀着一种憧憬，我在车厢的轻微摇晃中渐渐睡着。北京，越来越近了……

亚天

2015年8月24日于北京

亚天和她的法国朋友及学生


10页纸的自传的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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