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把《史记》推向西方世界的第一人;他翻译的《鲁迅选集》,是外国的高校教学研究通常采用的蓝本;与夫人戴乃迭合作翻译的三卷本《红楼梦》,成为西方世界最认可的《红楼梦》译本……在欧美各大图书馆,他的译著整齐地排满书架,蔚为壮观。他用信达雅的语言,让全世界领略到中国古典文化的魅力,所以才会有人说,他是翻译了整个中国的学者,他就是风流名士——
杨宪益
1915年元月杨宪益出生于天津,
自幼家境就十分优越,
杨宪益的祖父当过淮安知府,
祖父的8个儿子都是留学生,
杨宪益的父亲曾经留学日本。
后来杨宪益的父亲成为了天津中国银行行长,
成为中国当年最杰出的金融家之一,
这在当时是上层家庭了。
作为家里的独子,
杨宪益的童年过着一般人无法想象的豪门生活,
他小时候还穿过袁世凯馈赠的黄马褂。
从小他在私塾里就开始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
沉迷其中乐此不疲,
在语言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
他的母亲在生他之前做梦,
梦中白虎一跃,
跳进了肚子。
算命先生说这个孩子白虎星入命,
将来会经历种种挫折后成就大事业;
但是白虎星凶恶,
将来家里会死很多人,克父伤子。
也许正中了这个传言,
杨宪益5岁时,父亲就去世了。
从此,白虎的隐喻笼罩了杨宪益的一生
1990年当他应意大利朋友的要求开始撰写英文自传时,
他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意象,就是白虎。
于是就有了后来这本英文名为《White Tiger》传记
(中文版由薛鸿时翻译,名为《漏船载酒忆当年》,港译版则名为《白虎星照命》),
中学毕业后,
杨宪益前往牛津读书,
牛津每年仅接受一位亚裔学生。
得知杨宪益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
只花了5个月就顺利通过考试,
面试官断定他是侥幸,非要他来年入学。
身边的朋友都替他感到惋惜,
杨宪益却丝毫不放心上,
"正好我想四处看看,不如趁这一年玩个痛快。"
杨宪益年轻时狂傲不羁,从不把规矩放眼里
那时的杨宪益,
出手阔绰,自由不羁。
赌场、夜总会、小酒馆…
他一路游山玩水,开阔眼界,
如同逍遥骑士,完全不识人间困苦。
回牛津后,也不好好读正经书,
专捡喜欢的杂书,成绩勉强应付。
他把精力全部投入到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和社会活动之中,
其文采和聪慧在牛津却有口皆碑。
出于兴趣,他一口气把《离骚》,
按18世纪的英雄双行体格式译出,
这时的他才24岁,是他第一次接触翻译
却字句砰然,才华磅礴,
令英国人大吃一惊。
至今这首译作,还屹立在,
欧洲各大学的图书馆书架上。
父亲去世后,家里所有的事都交给了叔父,
没想到叔父投机亏空,加上货币贬值,
天津家业耗光,仆人作鸟兽散。
从挥金如土的公子哥,
沦落成一贫如洗的穷学生,
杨宪益竟表现得极为坦然。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有一位女孩走进了他的生命,
让他认识到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这个女孩就是格莱迪丝,
未来陪他走过一生的妻子。
杨宪益当时是牛津大学中国学生会主席,
当时学生会的秘书就是这位英国女孩,
她出生于一位传教士之家,
她的父母也非常热爱中国,
她出生在北京,
七岁才回到英国,与中国颇有渊源。
童年的记忆让她对中国颇有感情,
在与杨宪益的慢慢接触中,
她被他彬彬有礼的举止和身上洋溢的爱国主义情怀深深感染,
在她眼里这个男子不简单,活跃、调皮但也知识渊博,
崇尚自由,喜欢书画,还异常聪明,
两颗年轻人的心也慢慢的靠在了一起。
于是,她将专业从法国文学改为中国文学,
成为牛津历史上第一位获中国文学荣誉学位的英国人。
杨宪益也为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中文名字
戴乃迭
晚年戴乃迭自己就开玩笑说,
她爱的不是杨宪益,而是中国传统文化
戴乃迭的母亲塞林娜得知女儿在和一个中国人谈恋爱,
心中非常忧虑,她明确反对他俩来往,
并说若是他俩结合,会对后代不利。
据杨宪益的回忆,
“格莱迪丝的母亲赛琳娜起先不愿意她在假期花太多时间和我一起,
当得知我也去了巴黎时,
她甚至要格莱迪丝中断在巴黎的假期,
立刻回到伦敦。
当她知道格莱迪丝决定跟我一块儿回到中国并跟我结婚时,
曾悲观地预言这场婚姻决不会超过4年。”
但是,两个人的爱情面对巨大的阻力却表现的更加顽强。
没想到戴乃迭母亲的这番话,在几十后得到了印证,一语成谶。
1940年,杨宪益动身回国,
戴乃迭不顾家人反对随行。
她母亲对中国的情况多少了解,
彼时中国烽烟滚滚,百姓朝不保夕,
但戴乃迭心意已决,
她跟随杨宪益来到了北京,
来到了这个令她神往已久的,
东方文化古国。
然而,
当杨宪益的母亲知道儿子带回来的媳妇是个外国女人
也崩溃了,直接就病倒了,
家里的亲戚朋友更是极力反对,
他们无法接受这个碧眼金发的女人。
两人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杨宪益感激戴乃迭的勇敢,
此刻他必须包容保护戴乃迭不受到伤害,
任凭天下人指点,此生挚爱永不变。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六日,
经历过战火洗礼的
两人终结秦晋之好,迈向婚姻殿堂,
那天一起迈向婚姻殿堂的还有杨宪益的妹妹杨敏如。
婚礼上杨宪益与戴乃迭身着唐装,优雅出场,
一时羡煞旁人。
尽管此前有反对,
但戴乃迭的父母也来参加了婚礼,
还穿上了中国特有的旗袍,引得旁人不禁侧目。
虽然婚礼简单朴素,
但两位证婚人却是大有来头,
一位是当时中央大学的校长罗家伦,
另一位是南开大学的校长张伯苓。
在戴乃迭的想象中,
中国是五彩缤纷的,
是糖人、是舞龙、是美食…
可来到中国,看到的只有,
贫困和凋敝,人民流离失所。
但她和杨宪益一样不后悔,
从这时起,他俩成了一个整体,
发誓一同面对世间的一切。
“ 我们不是一块到美国去,而是到中国内地。我是预备回去受苦的,你受不受得了?”
3年间,两人在西南各地奔波,
生活极其艰苦,杨宪益一边教书,
一边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书稿。
夜深人静时,戴乃迭手掌油灯,
和他一起讨论中国古典文学。
灵魂的契合和对美的追求,
支撑两人度过了物质匮乏的岁月,
驱散了战乱的恐惧。
直到1943年,
朋友将杨宪益推荐到,
由梁实秋领导的国立编译馆,
杨宪益这才有了用武之地。
当时编译馆只会外译中,
还没有人进行中译外。
中国的古典文化、经典著作,
从来就没有走出国门,
让外国人领略其绚烂与深邃。
梁实秋知道杨宪益国学深厚,
又通晓英文,便说:
"不妨试着译译《资治通鉴》,
你看译得出吗?"
《关汉卿杂剧选》
译得出吗?
这个问题在杨宪益看来,
简直就是一个伪命题。
他觉得:"什么东西都可以译"。
随后,他夜以继日译出《资治通鉴》,
可惜因为战乱,译稿不幸丢失。
但这是中国学者首次尝试将中国典籍,
翻译成外文介绍到西方,
也标志着杨宪益,
翻译事业的起步。
在杨宪益看来,
有了妻子戴乃迭的帮助,
没有经典是不可翻译的 。
"只要你能读懂它们,
就能把它们翻译成外文。"
就是今人读来聱牙的《楚辞》,
杨宪益也是照译不误。
鲁迅的《故事新编》
夫妻二人从此以汉语经典英译为终身事业。
杨宪益译一稿,戴乃迭润色校改,
夫妇合作无间,获得举世称许。
从牛津到北京,
从先秦文学到现当代文学,
从编译馆到外文出版社,
这对伉俪合译的中英文名著不下百余种,
从《儒林外史》、四卷本《鲁迅选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
到《白毛女》等众多汉语文学名著,
,
两人主动响应,废寝忘食,力争工作量翻番,
只用十天就译完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
在中外文学史上极为罕见,堪称翻译工作者典范。
20世纪60年代开始,
杨宪益与夫人戴乃迭开始着手《红楼梦》三卷本全文英译工作,
在70年代完成并陆续出版,
引起了中外文化界轰动,
这套译本成为最受中外学者和西方世界读者认可和推崇的经典译著。
戴乃迭与丈夫合作翻译的三卷本《红楼梦》,
与英国两位汉学家合译的五卷本(译名《石头记》)一并,
成为西方世界最认可的《红楼梦》译本。
作为译者和执行主编,
杨宪益、戴乃迭共同支撑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近50年。
自1951年创刊,这份刊物一度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唯一窗口。
1982年,杨宪益还发起并主持了旨在弥补西方对中国文学了解空白的“熊猫丛书”系列,
涵盖《诗经》、《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古典书籍,
同时还收录了巴金、沈从文、孙犁、王蒙、冯骥才等现、当代作家的文学作品。
《呐喊》
然而,耗尽半生心血,
翻译那么多文史经典,
内乱袭来,夫妻两人却双双入狱。
因为戴乃迭的外籍身份,
两人被定为"间谍罪",
,
精神肉体受尽凌辱。
入狱不久,杨宪益有了,
轻微的精神分裂,
常常出现幻听,。
戴乃迭被单独监禁,身心俱损,
长久的孤独给她留下后遗症,
出狱后常年自言自语。
在狱中4年,
戴乃迭最担心的,
就是自己的孩子。
得知亲戚都受牵连,
两个孩子被送去乡下,
戴乃迭在狱中失声痛哭。
但最让两人感到痛苦的,
是他们疼爱的儿子杨烨,
因受父亲牵连,逐渐精神分裂,
最终在姨妈家点燃汽油自焚,
从此与父母天人永隔…
从跟杨宪益来到中国,面对战乱、
、贫困,戴乃迭从不动摇,
她深爱这片土地,爱这里的文化,
可现在她的儿子死了,
她的精神世界崩塌了…
“ 母亲的预言有的变成了悲惨现实。但我从不后悔嫁给了一个中国人,也不后悔在中国度过一生。”
这是一个母亲,唯一的坚强。
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古老的国度,
但这个国家欠她一个道歉。
关于失去儿子的事情,杨宪益的外甥女赵蘅回忆道:
“ 他和舅母在家,老来丧子,不甚其哀,对着彼此唱起了英文歌,唱着唱着,舅舅就哭了。”
杨烨
内乱结束后,
面对丧子之痛和精神重创,
夫妇两人继续翻译事业。
虽然杨宪益总是说自己,
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英文,
也并没有那么喜欢翻译,
但翻译早就融入了他的血液,
成为他精神世界最大的支撑。
他自己也承认过:
"人只要活着,脑子就得不停地想,
总得做点事,要不然活得更难受。"
这世上,唯一能让他觉得充实,
活得有价值的,就是翻译了。
,
也差不多同时离了休,
夫妇变成了无业人员,
虽然他们当时很穷,
但是杨宪益戴乃迭夫妇仍然乐观地生活着。
经历了那个十年,
此后夫妇二人反而看淡了一切,
淡薄名利与钱财,
把自己收藏的字画著作都送给了身边的亲朋好友,
两人相互依偎相互陪伴。
虽然他们血脉不同,肤色不同,
但是他们的心却是相通的。
晚年,戴乃迭困于痴呆,
杨老便常伴左右,寸步不离。
朋友来看望时,她已认不出人来。
可偶尔从戴乃迭嘴里,
还会冒出一两句时代的余音,
那像是被梦魇魇住后恐惧的声响。
戴乃迭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爱人了。
可时不时地要找自己的儿子,
常常痛苦地在屋里打转问:
"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
每当此时,杨老就拍拍她的后背。
尽管杨宪益日夜陪伴在她的身边,照顾她,
然而还是未能挽留她离开的脚步。
1999年,戴乃迭去世,为悼念亡妻,杨老写了一首诗: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爱妻去世后,
杨老再没翻译过东西。
因为他的屠龙刀失去了倚天剑,
便就失去了意义,
再也挥不出光亮。
他住在后海的小金丝胡同里,
这处居所曾有个富贵名:"百万庄"。
但对杨老而言,富贵早已远去了。
虽然他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但晚年住的地方,十分简朴,空空如也,
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家中挂着当年夫妇二人身着唐装的结婚照。
提醒着来往的客人,这是一对幸福的伴侣。
卧室里有画家郁风为戴乃迭晚年画的肖像,上面有两行小字。
“ 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
对,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彼此相爱的心永远都不会变。
老人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一坐就是一下午,抽最便宜的烟卷,
凝望着窗外的天空,仿佛在回味什么,
是那些逝去的日子吗?
还是某些悲欣交集的时刻?
晚年的他很少看电视,
每天等阳光从窗棂外照进来,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有人说,杨宪益也许是,
中国最后一个集"士大夫"、
"洋博士"和"革命者",
于一身的知识分子。
他非常爱这个国家,
所以才奋不顾身地回来。
他的好友黄永玉送了他很多画,
他随手放着,不知丢哪儿了。
王世襄老人给他写了一幅对联,
"自古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
他也很少挂出来。富贵、虚名,
甚至在翻译界的泰斗地位,
杨老从来就不放在心上。
对晚年的他而言,人生确实寂寞,
因为同时代的人啊,
不是走不动,就是死了…
2009年,中国翻译协会授予杨宪益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杨宪益成为继季羡林后获得该奖项的第二位翻译家。
外文出版社社长呼宝民说,
杨宪益的可贵之处在于,
用自己在中西方文化方面的博学,
打通了两种语言障碍,
为将中国古典名著尽可能原汁原味地介绍到国外,
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2009年11月23日,
杨老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山河破碎时,他不顾艰险回国,
毅然投身于这片他热爱的故土,
于危难中仍旧保持着名士气节。
戴乃迭晚年,金黄的头发变得花白,
但她和杨老一样,在文化的浸润下,
依然存留着高贵的风韵。
古来圣贤多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