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虹影老师的“重写海上花三部曲”的第一部《上海王》,今天她想给大家讲讲写作这本书的神秘灵感和“坎坷”经历。
又及小编似乎记得以前拜托读者们做过一次《上海王》的封面意见投票,当时说书出来后就送一本给大家。那么就从今天和明天转发这次【虹影和大家谈谈《上海王》上下两篇】的读者朋友们中抽一位送《上海王》一本~
节选自虹影《上海王》章外章
……
被婉辞当日,我几乎像被雷击了,我个人的生活也陷入了绝境。一下子成为社会弃儿:无工作,无工资,无宿舍,无朋友。付不起房租,马上就会无家可归。
我不去整理自己简单的行李,躺倒在床上,灭了灯,离开了争闹的世界,索性仰头大睡。我没有想到,那夜,在我的生命标出了一个转折。
大汗淋淋醒来天已亮,摸摸临窗的小书桌,有点潮,晨雾露气染的。不过照镜,我的脸色红润。看相人都说我八字大,不必避邪,不过邪也不避我。
“绕不过去的!”梦中的这女子,神情奇怪地朝我眨了眨眼睛,“不如四周看看,找到了就抓住。”
我打开窗。早晨和夜一样寂静。窗外是墙,但伸出头就可看到一个拐角,后面是一幢洋房,墙上爬满深红色的玫瑰,奇香诱人。我从来没有注意,自己住的地方周围是什么。现在一看,好像还有点名堂。
我站在路边,看墙内的空荡荡的操场。向看门老头打听这地方,说这是一所职业学校,暑假就空了。我问这地方以前是不是一所戏剧学校?看门老头很惊奇地看着我,说真是的,很少有人记得,七十年前,有个剧界名伶买下来,建了上海第一个戏剧学校。每天一早这阵子,那些漂亮男孩女孩就在这儿练唱练舞,一口气翻十个筋斗。
我追问下去:“一个女伶哪来这么大笔钱?”
看门人摸摸脑后勺说,他也弄不清楚。他突然对我说,“你要运气好,你遇上刘骥先生。这儿的什么事他都一清二楚。他就住在附近,有时走过来散步。”
“真的?!”我眼睛一亮,中国人当然知道剧作家刘骥,。
于是,我不得不振作起来。每天晨跑晚跑,有事无事,都上这个操场来一圈,这天终于看见操场上有一个男人,一头银发飘洒,他穿着质地很好的中式褂子,布鞋。虽然拄着手杖,却依然风度翩翩,消瘦但不衰弱。
我向他走过去,他这样的大名人,我当然认得出。刘骥先生日后提起过这一天,说我跑到他跟前的第一句话就把他吓了一跳:“刘骥先生,我看到你每次在这里散步,就想起谁。”
“谁——?”
“她——!”
“你怎么知道?”
“她告诉我的。”
其实当时我说的“她”,是梦中见到的女人。
刘骥先生笑了,他伸出手说,“小姑娘——”其实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但对满头白发的人而言,充充小姑娘也不错。“小姑娘,我们有缘。”
那天主编走进编辑室,说《新良友》最大的遗憾,是一直未能采访到上海小资女作家第一块牌子丹仪,问谁有办法。编辑室当时只有三个人,都朝我看,因为那两个人已经吃过闭门羹,只有我去撞撞大运。
我勉强说,“我只能试试看。”
主编表示,若能采访成,稿酬从优。
主编走后,几个同事说,他们碰钉子绝非偶然,下面是一大套女人经:
“我看丹仪脸上全部是做过的!”
“总应当有五十了吧。据说她母亲是“老良友”的作者,与张爱玲共过事。”
“这个女人自命张爱玲转世,怎么会向你露真面目?”
实际上我心里暗喜,丹仪就是我师母,刘骥夫人,即便她不给我面子,她也会给自己一个机会。凭着一种敏感,我几乎能断定她会与我大谈一番。
果然,丹仪约我到外面谈。
她穿了件新式旗袍,妆化得浓艳,但是皮肤很好。指甲涂了最新的多色荧光。据她说,外祖母是什么解放前一家银行经理的少奶奶,在法租界有一大幢三层楼的蓝房子。
我们坐在瑞金路一家咖啡馆里。她津津乐道身上的衣饰是在哪个欧洲城市买的,什么季节用什么巴黎香水,如数家珍地说了一串去过的欧洲国家感受,这点倒符合我上司给我的采访要求。我真不明白我的同事们出了什么错。
我知道,在七十年代末,刘骥先生忽然变成稀有的“出土文物”,外国竞相邀请。二十年中走遍全世界,永远有丹仪陪伴在侧,一直到他最近实在走不动为止。但我明智地不提刘骥。
“上海小资女人第一块牌子。”我开门见山问她这个外号的来历。
她一笑,“当然我不会做这样的自我标榜。”她淡淡地说,“不过这称号没什么丢脸的。就是被当今那些‘小妹妹’们弄得太俗气了。”侍者过来,我点了啤酒,她点了一杯冰咖啡,接着说,“难,趣味这东西最难,三代富贵方知饮食。美国人富了一百年依然粗俗!如今上海小资女人学时髦是靠看美国肥皂剧,靠研究贵刊——真是俗不可耐。”
我一手端着啤酒,一手忙着记她的话。突然她警觉地问我:“你呢,不像上海女子!”
我点点头。我的确不像。就在这时,她用简单的欧洲星相,判断了我的性格。
她话题一转,问起我的生日。
原来我是处女座出生的。
这样的人,对神秘、悬疑、危险,甚至暴力,有着难以言喻的好奇心,好奇心可引导出创造性。但可能过于执著而走火入魔,不可收拾。如果弄起艺术,则追求完美,几乎成病态。
丹仪对我这么说。我完全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应当承认,她说的很准。我不能不叹服:我这个扬子江水手的女儿,一辈子不入时流。
“至少你不生在上海。”丹仪不容反驳地说。
这话说到要害上。隔一条江,水土就不一样,哪怕是跨过一条江过来的,就生来不是做上海女人的料子。
丹仪那天还说,她诧异我这样的人,竟然对小资女人这题目感兴趣。我心里一紧。莫非这个女人打听到什么消息?在本地小资像寄生虫一般长出来之前,上海的天下,属于大开大合的女人,那就是我心目中的上海女人。不过我的书还没有开始写,她怎么知道?
刘骥先生进了医院,让一个护士投信,叫我去见他。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他本来脸就瘦,现在脸更瘦,而且眼圈灰黑。我突然明白,他的日子长不了,看到我来了,他似乎等待已久,竟然拉掉鼻子上的氧气管,坐起来。我急忙阻止他,他不理会,一个手势拦住了我。
人之将死,其言才真。他的话没头没尾。可能他知道我了解他的上下文,开场白就省了。他说我们这种知识分子,走进现代,是假的,浮面的,赶时髦而已。老百姓活出来的现代,例如抽水马桶浴缸之类,才切切实实,。
他张开嘴想大笑,可怜这个时候,他已是有笑之心无笑之力了。
上海就是物质的,现代上海,就是物质的集合。坐在上海的抽水马桶上,思维还能抽象?我只能代刘骥先生大笑。
他看来一直在等着我落进他的话语圈套,便叫我从他的床底一个帆布包里,找出一个牛皮信封,让我当面打开。里面有相当多发黄发脆的剪报,内容却一样,都是关于一个我没听说过的沪剧女演员,叫筱月桂。
根据《上海王》拍摄的同名电影女主角
筱月桂:余男(大图)
小月桂:李梦
看到我很惊奇,他眯起眼睛,缓慢地说:“你能写点像样的文字,我也知道你写的东西不痛不痒,其实无啥意思。如果以后真想写出一点有意思的东西,就写筱月桂,这是我一生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他说完话,靠回枕头上,话多了脸色疲惫。护士赶了过来,给他重新插上氧气管,先生的女儿用眼色示意我退走。
我意识到他以前多次提到过的小月桂,就是这个女演员。
那个下午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不久后,先生去世。
但是他临终托付给我的事,却苦了我。我查了上海戏剧史、文化史、经济史,甚至上网“Google”、“百度”一通,也找不到“筱月桂”这个名字。请教了一些老上海文化人,倒是听说过这名字,是个“坏女人”,“女流氓”、“白相人嫂嫂”,还有人称之为“淫妇”,而具体材料却无人提供。
所以,刘骥先生交待的这事,我觉得有点蹊跷,没有上心。直到我又一次陷入颓唐,成天提不起精神,上班混工资,写时髦男女如何消遣,下班后泡酒吧寻碟片上网,觉得天下万事,都能狂眼横扫,一痞了之。一直到前些日子,我为了不值得的小事与《新良友》主编大人吵了起来。他倒没有说解聘,但我觉得如此只求生存,太没有意思。
这时,我想起刘骥先生的嘱托。我干脆请了病假,放弃几天工资,坐到图书馆去仔细翻找民初旧报。一个女人社会名声能坏到如此地步,所作所为,必是当时社会不能容忍,今日也未必乐见。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天天钻纸片堆,弄得蓬头垢面,果然读到不少材料。她的事像磁铁,我一靠近这一大堆材料,就无法走开。
★500万册全球超级畅销书作家虹影描绘旧上海故事;
★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著名书评人梁文道、费勇联袂力荐;
★胡雪桦执导、焦雄屏监制电影《上海王》(6月上映)原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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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新知·生活丨本期编辑:文武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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