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童骥良
1971年进入淮阴县文工团
演员、编剧、导演
童骥良尝试了多种可能性
作品多次获奖,如今仍活跃在舞台上
20年的淮阴县文工团生涯
他说:这个团教会我,得认真对待每件事情,认真去做,就一定能成功。
1969年11月,我14岁,我们家从南京来到了淮阴,从此淮阴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我父母亲都是大学老师。父亲1957年就被打成右派,后来虽说是摘帽,但一直戴着一顶“摘帽右派”的桂冠。。
1969年全家下放到苏北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农村是什么模样,接触到了我从小没有接触过的事情。
我们所在的是古寨公社六冲大队,是非常苦的、非常贫穷的一个村庄。
我记得很清楚,父亲从箱底儿拿出了厚厚的一摞历年全国高考的数学试卷,他为我积攒着,他指望我将来能有出息。
父亲很伤感地说:“这个对你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因为我们这个家庭是不可能上大学的。”
我记得下放前一天,我就读的南京第34中召开全校开大会,,,那真是一个莫大的荣耀啊,因为我属于“黑五类”子女,是不可能加入这样的先进组织的。
就因为要下放,那时候提倡响应的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此我才有了那么荣耀的一个经历。
那个时候真是很天真,也很激动,但我知道上大学是不可能了。
来到生产队的第三天,大队书记刘子安来到我们家,来看望我们。他是一个高中生,有文化,也有几分儒雅气息。
他看到我之后,拍拍我肩膀:哎,小鬼,你看着白白净净的,普通话讲得也很好,我们这儿有一个文艺宣传队,叫六冲大队文艺宣传队,你参加吧,每天给你记十个工分。
十个工分是最高待遇了,抵得上一个强劳力。我当然愿意了。
从此,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踏上了舞台艺术这条路,一直延续到今天 。
从小我其实挺胆小的,在人面前不大敢说话,有时候人一多,讲话脸都红。但是我很快适应了那个小土台子,一盏汽油灯,老百姓再挖一条沟,堆在台上,就变成一个土台。
在上面,我们演了《白毛女》的片段,演了《沙家浜》的片段,还有很多小节目。
宣传队人少,一个人常常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演《沙家浜》第二场“转移”,第四场“智斗”,我前面演郭建光,,间隙很短。演完了郭建光下来,赶紧画两撇胡子,军装一换,立刻又上台了。
就这样,这个宣传队,从生产队走到公社,从公社走到全县,巡回演出。在刘老庄参加全县文艺汇演,一下子火起来了,人说这小鬼挺神气。
当时正好淮阴县文工团下乡招学员,他们看中了我,就报到县里,当时县里是革命委员会,是军管,当时的领导是一位姓刘的团长,抓文化的,是军代表。
后来才知道,文工团想要我,可是他们做不了主,档案里有我的历史背景,没人敢收我,说好听一点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其实就是地富反坏右这一类子女。
没人敢点头,军代表点头了。
这个事是后来听文工团的老师说的。刘团长说这小鬼要,可以教育好嘛,我们为什么不用呢?他承担了责任。
1971年的夏天,我接到了通知,到文工团报到,把户口也一起迁走。
这意味着我从此离开了那块穷乡僻壤,从此可以吃到定量粮,有小本儿 ,是城市户口。
我当然高兴了,可是我的父亲并没有显露出一点点的快乐。
他跟我说了这么一句:你唱啊跳啊,唱不出大米,跳不出白面。
他的观点今天来看也不对,文艺宣传嘛,他不懂。他是学理工的,只知道要生产,要老老实实地去劳动,去收获,去作出应有的贡献。
他自己一辈子就是这样的人。
他知道我上不了大学,他无可奈何,甚至感到愧疚,因为是他的右派身份,才连累到我,连累到我弟弟,我们这个家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最终他无奈地说:你去吧。
从那天起,我就来到了淮阴县文工团。一手拎着人造革的手提包,胳膊下面夹了一卷席子,就去报到了。
当年的宣传队(网络图片,与本文内容无关)
文工团的老演员对我非常热情,当时吴孝举吴老师,还有好几个人出来接我。
当时什么都不懂,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没见过这么炫目的灯光,没穿过这么漂亮的戏服。
那会儿演的是舞剧《白毛女》,我演的是跟着黄世仁去讨债的狗腿子。就那么几下子,我就觉得真的不简单。因为我从来没练过功,每天早晨起来,扳腿、下腰、劈叉,很受不了。
我们的老师很严厉,他叫苗峰,还沿袭着过去旧戏班的习惯,拿个竹片儿,手背在屁股后面。小翻翻慢一点,板子就上来了。
我记得躺在舞台上,他压我们的腿,虽然那个时候年轻,但毕竟从来没练过,眼泪都出来了——太疼了!太痛苦了!我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罪呀。
很快我就发现我算是那一批里面先天条件比较好的,就是筋骨比较软,韧性比较好。不像马西铭,马西铭的骨头硬,他扳不动。怎么办呢?他下死功夫,用压布景的大铁坨辅助。我试过一次,完全受不了,我很佩服。
很快跟头啊什么的都翻起来了,老师也经常表扬,节目单上开始有我的名字:民兵甲 匪兵乙 童骥良。
但是我从来上不了大角色,因为我个子太矮了。《白毛女》《红色娘子军》也排过,也演过,跟着几个老师,比如肖其禄老师,我学了不少东西。但我只能演反派,正面角色就得是马西铭那样的,我扒不上去。
我不懂表演,但是我知道去模仿,我的表演生涯就是从模仿开始的。
好在那个年代可以看到样板戏的电影,影片中的人物,比如说郭建光和杨子荣,他们的动作、眼神,出场的亮相,甚至手上的小动作,我都记在心里,跟着模仿。先模仿,然后去找内心体验,无论是正面角色还是反面角色,我都是先模仿。尤其是让我演那些老的、年龄相差悬殊大的,纯粹就是模仿。
我有一个日记本,记着第一次演一个年龄大的。那是1973年,让我演《平原作战》里面的龟田,这龟田是个老奸巨猾的日本鬼子,而我那时才十几岁,就只能靠模仿了。
今天看来,那时的表演是非常稚嫩的,但是从对一个个角色的机械模仿中,我锻炼了外部形体适应力,还有体验了各种性格和身份,从老农民到大地主,从老教授到工人,从小孩子到老领导,什么都接触了。
,也是1973年。我记得很清楚,都彩排了,领导要把我换下来,说我入不了戏,不能胜任这个角色。
我原来一直自鸣得意,觉得自己挺聪明挺优秀的,在团里这批孩子中。真正上了戏了上了角色了,我杂念太多,完全靠模仿,学小孩子那个嗲劲儿,不走心。所以领导决定要换掉我。
结果那天晚上彩排,服装穿上去,灯光打起来之后,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整个人就进入那种状态了,一下子成功了。
全团领导如释重负,说:小童,这个角色,行了!
那个戏在人民剧场演了十五场,场场爆满。
这个戏给了我一个启示:一个演员,不走心,不入神,只靠所谓的语言、技巧,或者外部形体,一味地模仿,是不行的,不可能赢得观众。
从那时候开始,我对演戏上心了。
1976年,我们团排了一出大型话剧《万水千山》,让我演一个小排长。其中有一段戏,这个排长——也就是我,端着机枪,心情沉重地走上舞台,向指导员报告:大老王牺牲了。
这段戏要求演员一边说着,一边流眼泪。可我就是哭不出下来。我装得很痛苦很悲痛的样子,但不是自然流露。
我真正学会去体验角色,应当感激一本书(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论导演与表演》),是潘影老师珍藏的,他放在仓库,我悄悄地“偷”出来了。
从这本书上 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演员怎么写自传,怎么去启发演员;演员怎么去挖掘自己;怎么能使情感自然地流露……
从这本书获得启发,我开始尝试把排长这个角色塑造得丰满起来。
我设计了很多故事、场景,在上台之前,我默默地想着,我在干什么,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我想做什么,怎么做……
我忘记了那是在表演,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如此沉重地走上台去,我看到了指导员,我不知道该对他怎么说,我说不出来。大老王是我的老大哥,他离开了,我怎么跟指导员交代?指导员可能跟我说过你要把他照应好,可是我没照应好,他不在了。
那些台词,我说着说着,就哽咽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不应该再想我必须哭,而是应该想,我不哭,我不能哭。
这样的尝试,获得了成功,一下子,台下的观众都被感染了。
从那个角色的扮演,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演员塑造角色,不从内心走,只去想着表演,一定是不能成功的。没有表演痕迹的表演,才是最高境界。
这么多年扮演的角色,大大小小的,确实也不少,每一次演出,我都要写一些心得。
比如,歌剧《》中扮演唐贵山。从排练到演出了许多场,我一直没能把握住这个角色的基调,性格一点儿没演出来,很伤脑筋。
老演员们告诉我,唐贵山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花花公子,是公子当兵,要我从这里去体验。
我仍觉得很困难,不是流气不足,便是形象太小。总之,如同志们所说,不是那个味儿。
我想了不少办法,从他的走路、下台阶儿、吸烟,直到手里的小道具,银链子、扇子、打火机等等,都仔细地考虑过,拼命地想从我看过的戏剧或者电影中寻求模特儿,结果还是徒劳。
后来有个老同志跟我讲,他是个知识分子,别把他当个流氓特务去演,他是个大学生。
这句话使我茅塞顿开,他就是人,他是有文化的人,他从事的这个行当他干的这个职业,他兢兢业业。
我从这里面找到感觉了,有文化的人当然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但是他的言行举止,跟没有文化的人是不一样的。我从这里面去琢磨。这个角色后来成功了,让我感到比较欣慰。
《》我们大江南北,演了很多很多地方,我虽然扮演了一个小角色,但是得到了观众的认可,这对我又是一次磨炼和提高。
有的角色,今天想想是很惭愧的,就是自以为演得挺好,但是没有顾及整个舞台,我们叫抢戏,我常干这个事儿。
不过这个也不能全怪我,我只想着让自己的角色出彩,要好好演认真演,演个小老头儿,没我什么戏,我也在那瞎掰哧,这就叫抢戏,那会儿不懂,只想博得观众的彩头。
但是至少,我开始琢磨“人”了。
表演这一块,我就是从这本书开始启蒙的。这本书上几个字是刘田一给我写的,当时他很支持我看这样的书。在外面不敢声张,我就悄悄地看。
因为这本书,从演员如何塑造人物开始,我渐渐地对导演产生了兴趣,我觉得导演太神奇了。
我导的第一部戏是话剧《人生》,当时上海青年话剧团在演这部戏,领导派我去上海看戏,想把人家的戏原原本本地给套回来。结果没看成,人家已经停演了。怎么办呢?我就开了介绍信,去他们团里要了一些舞美资料,只能要到这个东西。
没法模仿,就只能逼着自己去排。那时候,我们团里大家凝心聚气,很团结,全力以赴地想把这个戏拿出来。
我记得,那时是夏天,小小的排练厅热得不得了。那个时候没有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每一个演员都认认真真地塑造角色。
那个戏对我的帮助启发真是太大了,可圈可点的地方很多。
首先是剧本写得好,我们的演员也选得恰到好处。这使我排这个戏得心应手。
当时还外请了张薇、胡亚平来客串,我们团连舞蹈演员都上了。
那时不会做什么导演计划,每一场戏的排练,我头一天晚上都在家里,凭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感觉,更多的,从一个演员的心态出发,去考虑第二天的排练。
这部戏完成得很顺利。在人民剧场演了好多场,每次演完之后,那些大学生都跑到院子里去看演员。那阵势,今天的明星也不过如此。
这个戏的成功出乎我们每个人的意料,作为演员也好,作为导演也罢,完成了的那种快感,很难用一两句话形容。
在淮阴这样一个没有话剧基础的小地方,观众竟然能接受话剧,而我们把话剧带到这个地方,我觉得很了不得,这也是我们的贡献。
很多人从此会说:噢,我是看过话剧,是淮阴县文工团演的《人生》。
在我的导演生涯中,话剧《人生》是一次很大的提高,奠定了一定的基础。后来,我就对导演如痴如醉了。
1985年86年,我报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函授班,我交了两篇作业,得到了老师的好评。
我踏入导演这个领域之后,仍不断地从这本书里得到很多教益,汲取很多营养。
我觉得,舞台艺术,你不管是话剧也好,歌剧也罢,戏曲、杂技,观众要得到的就是四个字:赏心悦目。
导演就紧紧扣着这四个字做,它就像一块泥,把它雕成一座山,还是雕成一条河,就看你的功力。作品拿出来之后,要接受观众的评判,就这么简单。
淮阴县文工团《》剧照
后来,我写了很多很多小剧本,真正成功的是1997年创作的一个小品,叫《路在脚下》,最早是代表清浦区参加市里的文艺调演,我跟张薇两个人演的。演完了之后就搁那儿了。后来张薇调到省里去了,我就跟我爱人成艳菊共同去磨这个本子。
作品是关于下岗工人的故事。后来这个本子参加徐淮盐连几个市的文艺汇演,得到很多专家的认可,说很有潜力,让我精心去打造。我就慢慢地磨,一层层地比赛,最后获得全国“群星奖”的金奖。
这个结果是意料之外,也算是情理之中。
我夫人成艳菊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在打磨剧本过程中,她就说你得认真对待这个事儿。
我又是导演,又是演员,搭档就是我老婆,在家里排戏很方便。想起来就磨,想起来就磨,真的是投入了巨大的努力。
举个例子。其中有一段儿是她追着我,她发现了这好像是个熟人,就来追我,我又想遮掩自己,那一段戏就是围着场子跑。
在家排练的时候,跑着跑着,我的帽子突然掉下来,人暴露了。
其实当时是无意的,帽子“啪”掉下来,我无意中捡起来,很狼狈,自己“噗嗤”笑了,她也笑了:哎呀,这个太好了,这个太闪光了。
就把这一笔给保留下来了。
这样的细节还有一些,都是在多少次磨练当中渐渐地磨合的。通过这个小品的排练,我感觉到,真正打造一个精品太不容易了,不是三下两下随心所欲弄出来的。
这个小品后来参加了中央电视台1998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小品专场,我们就专程飞到北京,然后再飞到牡丹江拍摄。在那个拍摄基地训练了20天,结识了很多著名的导演,他们帮助我再打磨,使我受益匪浅。
第二年,我又创作了一个小品,叫《洗》,也是跟我爱人搭档的。那个小品拿了银奖,在全国很多地方都演出了,效果也很好。
这两个小品的创作,我总结出的经验是要接地气儿,要有生活,不能关在屋里胡编乱造,那绝对写不出好东西来。
比如《洗》,说的是一个农村大爷,误闯进了洗脚房里去闹了一串笑话,那个女老板是势利眼,这也是很接地气的。创作过程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往往它都是好东西,生编乱造憋出来一个东西,肯定不行。
《洗》演了好多场,最后参加“全国家庭艺术节”,又拿了一个大奖。我记得当时在南京,(全国妇联主席)彭佩云演出后接见我们,说你写得好,演得好。
那个时候,我们代表的是淮安,觉得很自豪。我们给淮安增光添彩了,我们辛勤的劳动获得了认可。
我觉得这就是最大的快乐。
编剧也好,导演也罢,演员也罢,认真地、努力地、全力以赴地去做了,就能获得回报,获得成功。
话说回来,没有在淮阴县文工团那段时间舞台上的历练,没有这么多老师精心的呵护和帮助,凭我那点小聪明,早就玩完了。
所以这个团带给我的更多的是什么呢?就是让我懂得了:得认真对待每件事情,认真地去做,你一定能成功。